第115章
江愁余垂着眼,依言行礼、落座,动作带着该有的拘谨:“娘娘言重了,能得娘娘召见,是民女的福分。”
“不必拘礼,”宁皇后亲手执起案上温着的白玉执壶,姿态优雅地斟了一杯茶,递到江愁余面前。茶水澄碧,注入薄胎白瓷的杯中,“尝尝,江南新贡的明前龙井,味道清得很。”她的手指纤细白皙,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
“谢皇后娘娘。”江愁余双手接过茶杯,指尖能感觉到那温热的瓷壁。
殿内一时只有茶水的氤氲热气在静静升腾。皇后自己也端起一杯,轻轻吹了吹,目光却似有若无地落在江愁余身上,带着审视的重量。“自福安回京便常提起江娘子,尤其是窠林城瘟疫一事,江娘子立下大功,本宫应当嘉奖你。”
训练两日,江愁余身体比脑子快,即刻跪下道:“皇后娘娘谬赞,帝姬为百姓夙夜辛劳民女只是做了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宁皇后身体前倾,语气赞赏,同时扶起江愁余:“福安所言不假,江娘子实乃是谦虚之人。”
“但本宫要赏便不会食言,若是寻常财宝便是辱没江娘子,既如此,那本宫想冒昧问一句,江娘子可有心悦之人?”
江愁余:……其实我这个人蛮想被辱没的,而且后一句……
她低着头道:“并无。”虽然之前京城派人来追杀,知晓胥衡身边有一女子,但说不准尚不知晓是她,先糊弄一句。
宁皇后显然不信,“哦”了一声,语气赞同,说出来的话却是令人胆寒:“也是,有胥少将军这般的兄长,想来也寻常男子也入不了你表兄的青眼。”
“说起来,本宫同你姨父姨母也算是故交,只可惜……”宁皇后语气悻悻,颇为遗憾。
果然,京城已经知晓她和胥衡的关系,这一路走来,怕是京城的探子多如牛毛。她更为后一句惊诧,居然皇后与胥衡父母曾是旧识?这她还未曾听闻。
江愁余不敢搭话,宁皇后随意地继续道,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阿衡在北疆,也有些时日了吧?”
来了!江愁余心头一紧,面上依旧维持着温顺的倾听姿态。
“那苦寒之地,风沙又大,也不知他可还安好?”宁皇后微微蹙起眉尖,眉宇间笼上一层薄薄的、恰到好处的轻愁,将一个担忧晚辈的长辈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
江愁余捧着茶杯,指尖微微用力。“回娘娘,表兄军务繁忙,少有家书回京。”她微微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便是偶尔有信回来,也只是些报平安的场面话,提得最多的,便是北疆的东胡蛮族侵扰安国边境,百姓民不聊生。”她抬眼,飞快地看了皇后一眼。
宁皇后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她唇边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些,也更柔和了些:“是吗?圣人同本宫皆希望北疆能够安稳,若是此回能彻底解决北疆动乱,阿衡回京圣人必将好好嘉奖于他。”
她放下茶杯,“只是近来朝中事务繁杂,北疆军情更是牵动圣心。本宫虽在深宫,也时常忧心。”她顿了顿,目光凝在江愁余脸上,换了称呼,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意味,“阿余,往日你也跟着阿衡吃了不少苦,本宫也惭愧未能照拂你们,可这回便不同,若是阿衡立下不世之功,往日之事便是一笔勾销,本宫也知晓你们两情相悦,到时也可顺理成章为你们赐婚。”
第94章
皇后此言一出,江愁余猜到她打的算盘。
她疑心胥衡的忠诚,唯恐他掌兵后直捣黄龙,查清自己同胥衡的关系便想以此胁迫。
江愁余觉得可悲,或许是亲眼所见胥衡在真相和家国大义之间的取舍,她忽然有些体悟,若上一世京城也是步步相逼,那胥衡谋反便是必行之策。
他不是任人宰割的鱼肉,对国尽忠不代表他肯忍气吞声,上位者忝居,诸州不定,他信能者居之,天下无人能唾他奸佞,如他所言,不过是只为了自保而已。
江愁余捏紧了手中的茶杯,指节微微发白,脸上却努力维持着那副茫然又惊喜的表情:“民女知晓。”
宁皇后静静地听着,脸上那温和的笑意如同面具般纹丝不动,只是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锐利和审视。
她轻轻吁了口气,像是放下了什么重担,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柔和,“阿衡是国之柱石,一心为公,本宫是放心的。只是身处高位,难免有小人窥伺,一言一行,都需格外谨慎。”她的目光若有实质,在江愁余脸上逡巡,每一个字都说得意味深长,“阿余,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更要好生规劝他,才能不负胥家从前的英名。”
江愁余不再言语,只是默默点头,像是听进去了的模样。宁皇后似
乎终于满意了,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她抬手,姿态优雅地用一方素白的丝帕轻轻擦拭了一下唇角——方才饮茶时,那里沾染了一丁点几乎看不见的水渍。
“嗯,本宫知道你是个好的。”宁皇后点点头,“本宫瞧你在宴席上用了些芙蓉糕,这是御膳房新琢磨的方子,你既喜欢,多带些回去尝尝?”
江愁余立刻站起身,行了个标准的礼,脸上是受宠若惊的感激:“谢娘娘赏赐!”
宁皇后微笑着颔首,对侍立一旁的常内侍使了个眼色:“去,给江娘子包上一匣子。”
常内侍领命而去。殿内只剩下皇后和江愁余两人。皇后端起茶盏,又轻轻抿了一口。
江愁余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心里却无奈:天杀的!别说是糕点,现在就是龙肝凤髓她都没食欲,只希望那匣子点心赶紧拿来,她能赶紧溜走。
然而宁皇后似乎没打算放过她,又开口问道:“本宫听说,江娘子曾游历许多州县,譬如垣州,可否……”
殿外,一道清泠泠、带着惯有慵懒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如同久违的天籁般响起:
“皇嫂还未同江娘子说完话吗?”
贞宁帝姬不知何时来了,她脸上带着惯有的、似笑非笑的神情,那双深邃的凤目扫过江愁余低眉顺眼的神情,唇角勾起一个极其自然的弧度。
宁皇后显然也有些意外贞宁帝姬的到来,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贞宁怎么过来了?”
“时辰差不多了。”贞宁帝姬走到江愁余身边站定,“圣人命本宫好生送江娘子出宫。”她刻意加重了“圣人”两字。
她说着,又抬眼看向皇后,笑容得体,语气轻描淡写:“皇嫂若是问完了,可否先让这丫头先随本宫去?况且本宫府中亦有事,耽搁不得。”她搬出圣人,又是陈明自己亦有事在身,饶是皇后也无法轻易驳回。
宁皇后的目光在贞宁帝姬脸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有被打断的不悦,也有对贞宁帝姬如此维护一个民女的惊疑。但最终,她脸上重新挂起温和的笑容,仿佛刚才的试探从未发生:
“原来如此。倒是本宫疏忽了,竟忘了时辰。”宁皇后摆了摆手,“既如此,阿余你便随贞宁帝姬去吧。有空本宫再请你进来说话。”
“是,皇后娘娘。”江愁余如蒙大赦,总算有人来救场了,接着便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贞宁帝姬身后。
贞宁帝姬并未多言,只对着宁皇后微微颔首示意,便转身,带着江愁余施施然地离开了昭明宫。
直到离昭明宫远了,江愁余才偷偷抬眼,看着前方那道慵懒华贵的背影,轻声道:“多谢殿下。”
贞宁帝姬脚步未停,却懒洋洋地抛过来一句:“若是本宫方才不来,你该如何脱身?”
江愁余犹豫片刻,才道:“……那不久民女便会因身体不适晕厥。”她估摸这身子也撑不了多久。
贞宁帝姬轻笑:“滑头。”
江愁余反问:“那真是圣人命您来带我出宫?”
贞宁帝姬停下脚步,回头看她:“本宫看上去像是会假传圣旨吗?”
江愁余点头,还挺像,“总之,还是多谢殿下。”
贞宁难得无言,忍无可忍翻了个与美人形象不符的白眼:“不用谢本宫,要谢便谢你的表兄吧。”
龙傲天?他夺回失地了?
江愁余脸上疑惑,贞宁也不卖关子:“东胡突袭,胥衡力战,重创大将巴山,使得东胡只敢按兵不动,虽失了锡府,但也及时撤退当地百姓,守住了淮边城。捷报传来,圣人便命本宫来接你。”
她顿了顿,意味深长道:“本宫也不惧跟你说真话,公孙水请我在宫中看顾些你,本宫觉得不必。”
“只要安国战乱不定,仍然需要胥衡,你便死不了,换言之,如今京城才是最安稳之地,起码多数人都不会想你死,反而会竭尽心力护住你。”
贞宁目光透过江愁余,似乎看到什么,又笑了一声,饱含不知名的心绪。
“你是有福之人。”起码有人为你万般筹谋,甚至以自身为盾。
话毕,也到了宫门,贞宁停住脚步,“便送你到此处。”说罢,便带着宫婢去了另一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