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长孙玄披着油纸蓑衣,戴着斗笠,身上的水珠不停往下滴,目光亦落在京城两字上,他正要开口时——
“咯吱……”
一声极其轻微、却在此刻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无比突兀的木头摩擦声,猝然从隔墙传来。
声音不大,大约是熟睡中人无意识的一个翻身,进而木板发出的声响。然而胥衡却站起身,高大挺拔的身影在屋子里里投下巨大的阴影,几乎笼罩住整个桌案。他没有理会长孙玄的欲言又止,径直推门而出,长孙玄甚至还没来得及递出蓑衣。
他迈进隔壁屋子,没有点灯,就这暗色在床铺前停下,抬起的手背指节分明,手指轻轻捻住帘幕的边缘,无声地向旁边掀开一道缝隙。
江愁余睡得正沉,青丝汗湿地贴在光洁的额角,双颊在熟睡中透出红晕,呼吸均匀而绵长,对这震耳欲聋的暴雨,浑然不觉,嘴唇微微翕张着,胥衡见此情状,微微俯身,动作放得极轻,极缓,仿佛怕惊扰了她难得的美梦。带着薄茧的指腹,小心翼翼地触碰到锦被柔软的边角,一点点地、极其轻柔地替她往上拢了拢,将那可能漏风的缝隙严严实实地掖好,随后摸了摸她的额角。
他直起身,无声地放下布帘,当他再次回到隔壁时,所有转瞬即逝的柔和被彻底冻结,目光落在长孙玄的身上。长孙玄知晓这是让自己继续说的意思,于是低声道:“谢家一向自诩清流世家,门生不少,何家算是不小的拥趸,因而那时的谢家家主才力荐何家嫡长公子何瓯。”
“如今何瓯有通敌之罪,被押解回京,北疆督军的位置举足轻重又惹人眼红,必须有人坐,谢家一派既然暂而失势,那这回便应该轮到柳潜的人。可他手中多数皆是文官,真要寻一个且不说拔尖,至少也要令人信服的武将也是颇难。”长孙玄摸着下巴的胡须,思索片刻道。
“那位不会让柳潜的人接这个位置,何况,朝中不止皆是两相的人。”胥衡眼神平静无波,却又似乎暗藏着心思。
长孙玄先是不解,后面瞧着男人的心思忽然道:“可是少将军另有打算?”
胥衡不语便是默认。
这下长孙玄才是惊诧,今日真是奇了,先是让暗卫夜半请他过来议事,对于北疆一事又有安排,若不是方才冒雨过来,明晃晃见到是白雨,他甚至都要疑今夜下的是红雨。
毕竟除却江小友失去踪迹那段日子,这位主子对于政事毫不插手,不然也不至于圣人还有拉拢的心思,说破天便是眼前这位胥少将军还未同圣人撕破脸,至少面上还维系着所谓的君臣之义。
这也是他当时同江小友所说的忧虑——胥衡心思不定,并无逐鹿天下的野心。
不知今日为何,突然转了心思,莫不是有什么蹊跷。
长孙玄思忖着,浑然不知自己顺嘴问出来。
“你很想知道?”眼前之人忽然问道。
长孙玄理智瞬间回笼,垂首道:“属下不敢。”
谁料胥衡并未面露冷色,似乎想到什么,才缓缓道:“人所愿,我亦求之。”
虽有雨声遮掩,长孙玄依旧听清了,再次忍不住惊叹,江小友是给这位主下蛊了吗??
……
江愁余安稳睡了一夜,丝毫不知晓长孙玄回去之后辗转难眠,半夜都忍不住坐起来自顾自问凭什么啊,那自己说的大义民生算什么。
胥衡的屋子还未开门,料想是没起,她用过灶上的早饭,便拿起书案的书,这回不是话本,是她失忆后搁置不久的学业,看了半刻钟,眼皮子便开始打架,果然是接受过安逸的享乐,学习的实力就退步了,干脆先放下书,默念呼喊374号:“我要查询任务进度。”
374号这回很快应答:【好的宿
主,正在为您查询任务进度——】
【查询完毕,男主好感度百分之九十五,任务进度百分之六十五。】
【备注:从来没想到你居然如此有实力(惊叹脸)】
而江愁余本人也非常惊讶,要是她没记错,之前不还是九十和六十吗?好感度暂且不提,怎么过了几天日常,任务进度都在往上涨。
可惜374号不会为她解答,只说道:【任务进度是对比原著剧情关键节点测量的,真实可靠。】
原著剧情吗?
江愁余默默记下,忽而听见门外一声,又一声,短促清亮,像把薄薄的石片的豆花梆子声,好久没尝过这一口,她起身开了院门,探头便瞧见土路尽头,刘大娘扶着那辆木质独轮车,慢吞吞地转了过来,车轮碾过坑洼不平的土路,每一次颠簸,都引得车上那两个圆肚大木桶微微晃动,到了院门口,刘大娘停住,被日头打磨得黝黑红亮的脸上绽开了笑纹,问道:“还是老规矩吗”
江愁余应是,她便手脚麻利给她舀了一碗满满当当的嫩豆花,同时笑呵呵问道:“江娘子今日怎么没去镇上?”
“镇上是有什么热闹吗?”江愁余看着桶口蒙着湿润的厚白布,蒸腾起一缕缕若有似无的热气,随后刘大娘的动作,掀开白布一角,带着豆子特有的、温柔的清香,丝丝缕缕钻进鼻孔,勾得人肚里的馋虫直闹腾。
刘大娘:“郡守大人说是那位住在驿站的康忠郡王今日便离镇前往西北督军,镇上热闹得很,比起贺解元走的那回也丝毫不差。”
江愁余听闻庆幸自己还好没去,双手接过大娘递来的大碗,后者笑着道:“可惜胥少将军在镇守府,不然也想让他尝尝我老婆子的手艺。”
江愁余心想,马上就能让他尝到。
“走喽——”悠长的吆喝声再次响起,裹着豆花的甜香,渐渐散入远处袅袅升起的炊烟里,被晨风吹散。
大娘又敲着梆子,扶着推车慢悠悠走了,叫卖声回荡。
江愁余将豆花小心放在灶台的土锅里,便转身抬脚迈过门槛,准备去屋子里躺会儿。
就见院子里站着不算熟悉的一人,她站的笔直,小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紧张,手上提着一个用靛蓝色粗布仔细包裹、扎着麻绳的小包裹。包裹的形状方方正正,鼓鼓囊囊,瞧不出是什么东西。
江愁余的目光缓缓抬升抬升,撞进了女子的眼睛里。
就在四目相对的刹那——
374号的急促警报声忽然响起:【检测到异常行为人物——】
【宿主请注意!宿主请注意!】
第64章
昨夜驿站的灯火一夜未熄灭,在听闻胥衡之言后,章修便有种不好的预感,即刻命亲卫统领赵锋去打听消息。
在这死寂与雨声交织的深夜里,任何一点不寻常的动静都显得格外刺耳。所以,当那阵急促、沉重,几乎带着不顾一切意味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最终在驿站门外戛然而止时。
章修睁开眼,捏着书卷上的手指,下意识地微微一紧,竹简粗糙的边缘,硌着指腹,感触明显。
来了。
书房的门被猛地推开,一股裹挟着水气的凛冽寒意随缝而入,章修来不及管,急忙问道:“如何”
赵锋大步跨入,沉重的皮靴踏在青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回响。丝毫不顾身上湿透的甲胄,他的呼吸粗重,单膝跪地,双手捧着一只狭长的玄色铁筒,高高举过头顶,动作干脆利落。
“郡王。”赵锋的声音沙哑紧绷,每一个字都像砸出来一般,“我快马加鞭赶往京城,正巧撞上信使,他称六百里加急!属下给他看了您的令牌,先带信而归。”
章修目光落在那只玄铁筒上,筒身冰冷,沾着水渍,筒口处封着的火漆印泥异常厚实、深红刺目,在烛光下犹如凝结的鲜血。上面压着的纹路,不同于赐婚圣旨正常经盖的内阁印章,而是圣人私印。
他伸出手,指尖触到冰冷的铁筒,那股寒意顺着指尖迅速蔓延。接过铁筒,入手沉甸甸的,随即挥了挥手,赵锋会意,立刻起身,无声地退到门外阴影里,像一尊融入黑暗的铁像,只余下警惕的呼吸声。
拔开筒塞,里面只有薄薄的一卷文书。入手,是圣人专用的白鹿纸,在昏黄的烛光下,上面是潦草却刚硬的笔迹,不是圣人亲笔所书,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进眼中:
“镇守大将何瓯,暗通北疆,献械卖国,已派人押解回京,着令京郊南行营都统尉迟饶,即刻日夜兼程前往北疆,火速接管边军,整顿防务。北疆不定,西北蠢蠢欲动,蛮族所图甚大,此令且命康忠郡王章修次日前往西北,风吹草动速报至京,延误者,视同叛国!——太极宫奉旨急谕。”
章修眼神深处的惊涛骇浪被强行冻结,脸色便不太好看,他没想到何瓯居然敢叛国,导致北疆形势不稳,而且圣人此次的人选,并非是谢柳两派。
他隐约记得这尉迟饶似乎曾因直言被圣人不喜,打发至京郊行营,却不知道为何,此回又将他提了起来。
琢磨片刻,章修暂且放下心中疑虑,如今西北也迫在眉睫,他没有时间再在昌平镇停留,想了片刻,他将信放在烛火上,眼见火苗“嗤”地一声轻响,猛地窜起,迅速蔓延开来。焦黑的边缘急速卷曲。随即出声吩咐赵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