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不过陆归又摇摇头,“过去是,但经那件事后再也不是了。”
江愁余正想问他到底是什么事,书院外却又起了一阵嘈杂。
探着头往外看的民众不约而同往后退,外面之人大踏步进来,身着白色道袍,颇为清贵的贺卜带着不少公院学子而来。
江愁余明显感到一旁的陆归面色隐忍,死死盯着贺卜身边的一名衣着华贵的学子,而陆珠轻轻握住自家弟弟的手。
又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贺卜三步并两步上去扶住自家母亲,同时冲寇姑的身后的妇人斥责道:“不是让你照顾好母亲吗?”
妇人面露委屈,却不敢说话,寇姑冷下脸,虽眼睛有疾却极为准确找到了贺卜的位置:“不怪黎娘,是我执意要来。”
贺卜稍平怒意,低声对寇姑劝说道:“母亲您还是随黎娘归家。”
寇姑摇头,抓住贺卜的手重重捏了捏,“我就在此看着。”
贺卜无奈,只得转而看向长孙玄,他微微笑起来,“长孙先生,你远道而来有所不知,抚仙曾遭大难,始作俑者为我父亲所授之徒,不过多年前他已被逐出抚仙,生死不知。”
“却不想今日生的这般误会,竟将长孙先生认作是他。这几日来我也听闻草木书庐与长孙先生大名,心中神往,闻此讯便匆匆赶来,还望长孙先生莫要见怪。”
江愁余嗅了嗅。
旁边的陆珠关切地看过去,江愁余摆手:“无事,闻到了一股茶味儿。”
陆珠半信半疑地转头,虽然她听不懂,但好像不是好话。
堂中的贺卜继续说道:“但毕竟人言可畏,草木书庐立道清白,学子都是为此而来,如若长孙先生身系这些谣言之中,未免牵连无辜,若是长孙先生能自证便是最好不过。”
江愁余没想到,这人不仅茶还挺会语言艺术。
方才的话说的再冠冕堂皇,言下之意不就是若想今日全身而退便放弃书院。
长孙玄与贺卜年幼相识,岂不知他的心思。因此并不理会,反而看向窦姑,弯下身说道:“您还是回去吧。”
若是留下看他们这些小辈撕破脸面,未免太过难受。
然而窦姑依旧不肯,她说道:“回来也好,把当年之日好好辩一辩,免得有人还不如我这眼盲之人。”
长孙玄应声,随后直起身,扫视了院中众人,忽地扯出轻笑,声音朗朗:“我生于抚仙,家父为古朔遗民,家母为抚仙本族,年少时随贺仲先生就学,后被驱逐抚仙,姓长孙,名玄。”
“不过,众位或许更熟悉我的字,绝真。”
他话音刚落,本偃旗息鼓的文伯跳出来:“好啊,你总算承认了,长孙绝真。”
长孙玄抬眸同他对视,眼神冰冷,“我从未否认过。”
“你害得师长自戕,你可敢承认?”文伯继续追问道。
长孙玄已经许久不曾回忆那日,夜中闪烁的火光,数不清的人头攒动,几近疯魔的争执,为的只是讨论如何处死他。
沉河、饮鸩、自戕、活封等等酷刑从他们一张一合的口中,似乎聊的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长孙玄被人压着跪在堂中,三日的酷刑让他浑身没有一处好的,疼痛却让他异常清醒,分析着此事的来龙去脉以及背后之人的意图。
背对着他的师长贺仲望着墙上的利剑,高大的阴影几乎覆盖住年幼的他。
长孙玄知道这把剑,名唤请命,是贺仲族上传下来的古朔国遗物。只是和谈过后,古朔遗民不可掌利刃,这请命剑便成为了高悬在书院的饰物,只是从未染尘埃的剑身可以窥见贺仲先生时常擦拭。
人群的争论不休,最后抚仙本族为首之人梁尚开口下了决断:“长孙绝真害我族中子弟,罪不可赦,本该封于亡者眠处,但且看他是贺仲先生之徒的份上,便让他自戕吧。”
说完,朝贺仲略一欠身道:“贺先生意下如何?毕竟一人之命同阖族性命不足为重。”
古朔遗民互而对视,也算是默许。
贺仲并未回头:“我已知晓你们意思,都先下去吧,明日自会有一个交代。”
闻他此言,两族皆松了口气,留这二人于一室。
搁在书案上的灯芯爆花,是个难得的好兆头,长孙玄忍不住想,他一人之死对于古朔遗民来说,确实是好事。
他顺着贺仲的背影瞧到请命剑上,听师母说,贺仲先生祖上曾是古朔国的清臣,凭这请命剑为百姓争声,而自己这位师长也是因学识渊博、为人清直才受两族敬佩,为书院山长教授两族子弟,方才众人十有七八都是他的学生。
思绪间,贺仲转身,低头打量着自己这位小徒弟,“你来说说,梁回存如何死的。”
一如平日中的考校。
长孙玄用手揉了揉疼痛的腿,毫不犹豫说道:“那日我与他动手只是皮肉伤,入夜梁家便派人来说梁回存因伤暴毙,捉我受刑,与此同时,梁回存的尸身草草入殓。”
“他之死疑虑重重,梁家却急于将罪责推给我,真相如何暂且不论,他们不过是想寻个由头再谈盟约一事。”
长孙玄的一番分析,贺仲脸上并无意外,好似也看透了梁家意图。
“那为何偏偏是你呢?”
长孙玄迎着烛光,年少的傲气暴露无遗:“其实古朔众人皆可,至于为何是我。”
他将方才想了许久的答案吐出:
“因为我是不肯跪膝过活之人
。”
第25章
第二日贺卜代表古朔一族来替长孙玄收尸,梁家也派人随他一起,父亲所授之徒不少,贺卜的师兄弟自然也不少,可长孙绝真是最独特那一个。
他少时双亲意外亡故,却被父亲收入书院,各家邻里每日轮着给他送吃食,从未受过颠簸流落之苦。
贺卜曾无意间听见父亲同母亲感叹,长孙绝真是古朔百年来的异才,或许能让古朔一族摆脱如今的困境。
伴随着父亲的话语,是长孙绝真在书院中的夺目,名列榜首,力压两族求学子弟,除却学问一道,他精通各门,农学法家天文算法在他眼里不过是浅学,众多师长每每提及他便是赞赏,父亲从来不知,长孙绝真这四个字的阴影深深压在年轻一辈所行之道前。
直至这件事,贺卜沉默地看着眼前烛火燃尽后重又暗下来的屋子,在梁家人的催促中,他缓缓推开门扉,入目先是溅满朱砂般的血点,浓重的铁锈味混着沉香扑面而来,背对着的尸身躺在血泊之中,他退后一步,喉结忍不住滚动,一旁的梁家子弟颇为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似乎瞧不上他这般上不得台面的样子,率先进去查看。
但只有贺卜知道,他是兴奋,长孙绝真终于死了,压在他心中的青山终于崩裂。
“这……怎么回事!”谁知先上前的弟子忍不住失声惊呼,他脸色惨白如纸,牙缝里哆哆嗦嗦挤出一句话。
其后的弟子似乎感觉到什么,看了看躺在地上背对着他们的尸身,身形高大不似长孙绝真单薄。
梁家子弟不敢再上前,点亮的烛火将人隔成两方,而最先的那名弟子僵在原地,眼神飘动,贺卜忽然心觉不好,直到那悚然的目光与他对视,那句话才吐出来:“怎么会是贺先生。”
“轰”地一声,贺卜所有的思绪一片空白,他鞋底打滑,踉跄着往前,甚至碰倒一旁的屏风,他两步冲至尸身面前,还未查看,腿先退下来,他认得尸身旁的凶器,是父亲心爱的请命剑,明亮剑身上的血点红得显眼,贺卜颤抖着手,轻缓地扶起尸身,指腹擦过父亲青灰的面颊。
而他忽然想到什么,猛然抬头,蜿蜒的血迹由着尸身所对的雕花床窗边消失不见。
贺卜脖颈暴起青筋,他一字一顿宣告:“长孙绝真弑师逃离,古朔一族速速查找他的行踪,生死不论。”
旁边的梁家子弟对着尸身欠身:“我抚仙一族也会助你的。”
说着便准备带人出去传话寻凶。
“且慢。”
就在众人即将出去宣告时,一声威严的声音到打断了他们。众人看去,贺卜亦扭头回望,喊道:“母亲!”
众人的师母——寇姑带着族中颇有名望的长者踏入屋内,寇姑并未看自己的亡夫和亲子,而是扫过堂中人道:“亡夫贺仲非长孙绝真所杀。”
这回,人群倒吸一口气,这是怎么回事。
“母亲!莫要包庇那畜生。”贺卜怒吼。
寇姑低头看向悲痛欲绝的亲子,依旧冷静:“你也不想听你父亲的遗命了吗?”
说着,她缓缓从怀中掏出一张碎布,上面以血陈书:“为人师,担教化之责。今徒绝真大错,吾担之,以己身平两族愤懑,莫要再追再提。”
寇姑闭眼后又睁眼,略带颤抖的声调暴露她的悲痛:“此乃亡夫亲手所写,两族长辈皆看过无疑,还望遵循亡夫所愿。”
众人齐齐后退一步,敛袖垂首以示敬意。
昨夜逼迫得最是紧迫的梁尚也软和态度下来:“既是寇姑亲证,那便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