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她看见一盆盆的血水被端了出去,看见满院灯火通明,看见来来往往的人急得绊了步子。
  后来,她站在他的床前,过往与此刻重叠,他唇齿间呢喃喊道,“绾绾。”
  ——“原谅我。”
  他现在说。
  手紧紧握住她的掌心。
  当这些伤势被明明白白剖在眼前时,苏绾缡发现,原来那些她以为过不去的曾经,其实已经过去了好久。
  上京的一切都像是前尘旧梦了一般,久到她需要伤口来铭记。
  可萧执聿带给她的伤是无形的,而她给予的还有有形的,看得见的。
  那些伤口,那些痛,会伴随着记忆一直存在萧执聿的身体里。
  在无数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叫嚣撕烂。
  她曾说,“萧执聿,你要像我一样痛苦。”
  ——如今,苏绾缡,你许下的愿望,达成了。
  ——你,满意了吗?
  ……
  浑浑噩噩走出房间时,苏绾缡的一整颗心都在下沉。
  抬起的每一步都沉重到让她几乎耗损全部力气,令她再也挪不动半分,整个人如同失力一般朝前倾去。
  眼见即将磕摔到地面,贺乘舟忙上前伸手将苏绾缡扶住。
  他担忧地看着她,“绾缡,你先去休息吧。”
  苏绾缡眼下的情况看着很不好,面色苍白,毫无血色。
  苏绾缡摇了摇头,几乎有些呆滞地站在门外。
  萧执聿抓住她的手一直没有松开过。
  可苏绾缡留在那里一点儿忙也帮不上,反而碍路。她只能亲手将萧执聿的指节一点点掰开,然后离开房间。
  可她需要站在这里守着。
  不是因为萧执聿需要她,只是因为他救了她,对,只是这样……
  “绾缡,别担心,他会没事的。”贺乘舟解开自己身上的披风,披在了她身上,宽慰道。
  夜晚的风很凉,饶是已经春日,依旧带着更深夜露的寒气。
  苏绾缡却一点儿也感觉不到,只是整个人都僵硬到像是走在悬崖边上的人。
  她根本没空去分心,也没力气去做什么。
  只是红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房间看,像是没有感觉到贺乘舟的动作,也什么都没有听进去。
  贺乘舟看着她,眼睑微微垂了垂,嘴角几不可察地轻扯,洇出两分苦笑。
  他转身和她一起面向了那间房间,长吸了一口气,“其实绾缡,我有一件事一直没有告诉你。”
  贺乘舟有意要与她说些其他的,好转移苏绾缡此刻过于紧绷的注意力,“当年我入狱,不是萧执聿下的手。”
  第122章 听见萧执聿的名字,苏绾缡才像是有了一点反应。
  她缓缓转过头来,杏眸里凝着迷茫,困惑。
  好半晌,才像是理解了他话的意思,眼神渐渐聚焦,有些急切地望向贺乘舟。
  “当年齐王落败,他的部下或因罪论斩,或流放,或抄家。圣上并未斩草除根,可最后,真正能够活下来的却是寥寥数几。”
  贺乘舟缓缓说道,“所有但凡与齐王相关的人最终都会以各种各样的名头入狱,或是离奇去世,在百姓眼里,则是天道的报应。”
  话到这里,已经不言而明。
  贺乘舟低头讪笑了一声,“其实我也该死的。可如果不是萧执聿接手齐王一案,或许,我会死于天惩也不一定?”
  圣上不会放虎归山,任何一点与齐王相关的事,他都不会轻易放过。
  萧执聿却敢违背他的意思,力证贺乘舟的清白将他从大牢提出,背后承担的来自帝王的压力可想而知。
  贺乘舟也是后来才明白,为何圣上还会用他。
  那是对于萧执聿的警告,是一个帝王对臣子的警告。
  即便萧执聿已经位列首辅,也该听从君命。
  苏绾缡盯着他看,喉头有些泛酸,出口的声音也是哑的,“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和你出逃的那一次吧。”贺乘舟回忆道,“或许更早?”
  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是出自私心,还是别的什么,他没打算过告诉苏绾缡。
  只是今日,他看见萧执聿提剑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的那一刻,他开始动摇了。
  “可他的利用不假。”苏绾缡偏开头,倔犟得盈着眼眶中的泪水。
  无论贺乘舟入狱是谁的手笔,他都利用了此事逼她成婚。
  “利用是真的,可爱也是真的不是吗?”贺乘舟看她,询问道,“绾缡,你不肯原谅,真的是因为恨吗?”
  夜风送来的一声无比清晰落进苏绾缡的耳中,悬挂在眼睫上的泪珠颤抖砸落,在地面上洇出一道湿痕。
  心猛地跳了一拍,有什么一直以来赖以支撑的东西猝然碎了一个裂口。
  “绾缡,你没有发现,你自己变了很多吗?”贺乘舟盯着她的侧脸,“从来都不争不抢的一个人,为什么非要在萧执聿这里争出一个高低呢?”
  眼眶开始酸得厉害,视野里景象变得模糊。
  苏绾缡好像深处大雾之中,面前屋内/射出的暖黄色灯光变得遥远又混浊。
  她觉得喉间发紧得厉害,心跳得像是针刺一样。
  “你总说不肯原谅,但其实绾缡,你已经原谅过很多人了。”
  贺乘舟与她从小一起长大,他自认为很了解苏绾缡。
  可是后来,一别多年,再相逢以后,他发现,其实没有人会一直站在原地。
  他在改变,苏绾缡其实也在改变。
  许是苏母的故去,绾缡已经与他印象中那个烂漫甚至娇纵的女孩已经不一样了。
  他感受的到她的游移世俗之外,感受的到她的看似相熟下的规矩淡漠。
  可只有提起萧执聿的时候,她才会真正像是个有血有肉的正常人一样,会哭会笑。
  无论爱与恨,她的欣喜和痛苦都是能够震颤灵魂的存在。
  而旁人于她而言,都无足轻重。
  所以……
  “就连我,你也原谅过很多回了。”
  文渊书院,驺虞山上,赈灾粮一案,他的欺瞒,他的一而再而犯,苏绾缡都轻易原谅。
  所以,不肯原谅,真的是因为太恨了吗?
  贺乘舟的声音清润,和着微凉的夜风轻抚,像是山涧的清泉流过,苏绾缡头脑从未有此刻这般清醒。
  夜风自身后扬起,合欢树的树叶被摇晃得簌簌作响。
  一声声传耳,荡起的余音阵阵敲在她的心上,震得发疼。
  那些深埋心底的,不愿意面对的,隐秘的,难堪的心思全部如同雨后春笋一般浮现,寸寸破土,血肉都撕烂。
  苏绾缡原谅过太多人了。
  她原谅过苏成的薄情寡性,原谅过祁诵的恩将仇报,原谅过程清渺的袖手旁观,原谅过贺乘舟的挟权弄势。
  她把所有的原谅,善解人意都给别人,却唯独把苛责,憎恨留给萧执聿。
  她可以接受所有人的冷漠轻视和背叛,却唯独斤斤计较萧执聿不算磊落的真心,睚眦必报誓要千百百倍地还回去。
  为什么总是要说那些伤人的话?为什么要用绝食自杀来抗议?为什么非要用贺乘舟来刺激他?
  因为她也知道,这些都是萧执聿介怀的点。
  没有人再会像他这般在乎她了……
  她总说,他不近人情,根本不懂得爱。他总是这样,永远能够找着法子逼迫她,强迫她。
  他屡试不爽。
  可她不也是吗?她哭泣,示弱,讨好,他就会退步。
  她又何尝光明磊落?
  原不原谅,从来没有人在乎。
  可萧执聿在乎。
  她才可以闹,可以恨,可以发泄,好像要将人生一切痛苦的根源全部怪罪在萧执聿的身上。
  恨他,成为了一种执念。
  苏绾缡终于承受不住地痛哭,眼泪像是泄了闸的洪水争相恐后地涌出,沿着面颊大颗大颗砸落。
  哭到肩颈发颤。
  “吱呀”一声,门扉从里面打开,苏绾缡猛地抬头红肿着一双眼睛去看。
  大夫额头洇满汗水,气喘吁吁道,“他一直在说胡话,喊什么绾……绾……诶!”
  大夫话还没有说完,苏绾缡就连忙冲了进去。
  肩上的披风被风扬起落在地上,贺乘舟看着她飞奔进去的背影,目光重新落在地上,苦笑了一声,慢慢从地上拾捡起。
  “大人,我们……”身后的侍卫这时走上来请示。
  “回上京吧。”贺乘舟收回落向屋内的视线,但其实最后的目光也被一方纱帘阻隔。
  祁铭死了,这场和亲公主失踪案该有个结论了。
  ……
  房内,萧执聿还在昏迷。
  他的伤势很严重,需要缝针,但是麻醉散不够,缝针到后期,可能药效会失用。
  大夫需要有人能够按住萧执聿。
  苏绾缡坐在床畔,去握他的手。一触碰上,他的手心就抓得特别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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