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心底升起无边无际的惊惶,他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好像说开这些话以后,她就真的要放下了。
熟悉的窒息的感觉再度涌了上来,将他口鼻皆蒙住。
眼前一阵阵发白,脑袋像是要炸掉了一般。
原来她也曾在某个瞬间将目光落在他身上过。
可是一切都被他亲手毁掉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他努力想要找到一块浮木,渡自己上岸,可四面八方涌来的巨浪却一下一下将他打入海底更深。
从来处事都能临危不乱的萧执聿也终于开始失了思考的能力,变得不再理智,变得方寸大乱。
“绾绾,原谅我。是我做错了。”
他捧她的侧颌,将她拉到自己眼前,眸露爱怜,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砸下大颗大颗晶莹的泪珠。
洇进嘴角,涩得泛苦。
嗓音里裹着哑,隐颤里满是小心翼翼的讨好,“你喜欢什么样,我都能学的,我可以学的,我可以……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你再给我一点在乎好不好……好不好……”
他不贪心了,哪怕她爱着的只是一张面具,哪怕她连一点点真实的他都不能接受,只要她还在他身边,他全都甘愿。
“绾绾,是我做错了。但那是我能想到的最快最有效的法子了。我如果不用尽手段,我和你之间就一点可能都没有了。你就会嫁予旁人为妻,与别人生儿育女了。我等不了了。”
萧执聿的幼年,父亲枉死官商罗织的罪名中,母亲丧于流民放纵的大火里。他茕茕孑立,市井辗转,被贱卖于青楼,赌馆,黑市各处,人人都可以轻易践踏凌辱。
过早地经历世态炎凉,看尽人心不古,萧执聿早已练就无嗔喜欣厌的冷情心血。
在朝堂的党争伐异里,他更是挟势弄权,汲汲为营。
对于萧执聿来说,想要的就必须不择手段。
他不曾被爱,也不曾被谦让,在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只有拼尽全力,才可以看起来活得与普通人无异。
想要的就必须去争,去抢,这是属于萧执聿的人生信条。
却忘记了,人不是物件……
“萧执聿,放手吧。”
久久等来的,只是苏绾缡一句风轻云淡的要他放手。
萧执聿眸中滑过一瞬微芒,盈在眼睫处将落未落的的泪水砸进苏绾缡的面庞,顺着两颊留下,竟然一时让她分不清究竟是谁的泪水。
只是感觉很烫,像是要烫出一个洞来。
苏绾缡看着眼前这个哭得双眸发红的人,像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恍惚中,眼前又浮现出大理寺狱门前那惊鸿一瞥。
青年身姿颀长,白矾色衣袍勾勒得人翩然遗世。
可晃眼间,又是那个站在寒夜江畔,周身裹着阴鸷的人,恨不得将她食肉啖骨。
分明是一模一样的一张脸,披着一样的皮,却俨然一个飘逸绝尘,一个深渊恶鬼。
苏绾缡见过萧执聿太多面。
温柔的,想要她喜欢他。
冷戾的,要逼她留下来。
如今,她终于如愿见着他失控痛苦的模样,可是想象中的畅快却并没有到来。
心口反而像是刀刺一样,胸腔里滑过酸涩肿胀的脓水,每一寸呼吸都在被腐蚀,搅动,刺烂。
好像到了此刻才猝然清醒,她这一段时间究竟在做什么。
不是不恨了吗?不是不在乎了吗?不是要让那座皇城掩埋过去曾经的一切吗?
为什么还要和他纠缠,还要互相折磨?
她深吸了一口气,去握他的手腕,“对于眼下的你,我只有恐惧,厌恶。你如果强行把我带回去,我只会更加憎恨你。我还是会想尽各种办法逃走,我们之间不会有好结果的,不过又是一场因果轮回,重蹈覆辙我们之间的孽缘。”
“萧执聿,如果你还在乎我们之间的一点点情谊,就到这里,放手吧。”
“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好吗?”
苏绾缡真的累了。
她无法坦然地忘记过去,轻易原谅萧执聿。
但也无法再那么强烈地去恨他。
恨和爱都是一件很费精力的事情,而爱萧执聿和恨萧执聿都两难到让她痛苦。
她决定要真正放下他。
第118章 漆暗的房间里,阴影如同黏稠的沼水无息地蔓延。
萧执聿站在镜前,窗牗投递的微弱浮光惨白地照射在他瘦削的下半张脸上,镜中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隐匿在黑暗深处死死盯着镜外的人。
像是要将他看穿一个洞来。
良久,他牵扯起嘴角,缓缓勾出一抹笑来。
定格数息,放下。
眉眼间闪过一抹冷躁。
继续牵扯僵硬的嘴角。
放下。
牵起。
放下。
牵起。
不对!
怎么都不对!
她不喜欢这个样子的!
……她喜欢温润的,就像他从前伪装得那样。
他得学,得重新变成那副模样。
不对。
镜中定格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
眸里,洇出阴森森的笑意。
——他得,让自己彻底成为那副模样。
撕掉血肉模糊的脸,画上她喜欢的模样,一辈子,带着……
苏绾缡躺在床上也一直没有睡意,睁着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瞧着帐顶。
今夜她说完那番话以后,萧执聿平静得异常。
过了好久,才用一种近乎悲恸的语气道,“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苏绾缡愣愣地看他的眼睛,湿润的眼睫微垂,整个人拢着沉重的哀恸。
一触及碎的模样像是只要苏绾缡承认,他便是真的哀莫大于心死。
苏绾缡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
只是那股莫名的肿胀酸涩好像蔓延得更开了来。
她以为,在自己终于想通以后,说完那番话,她应该会如释重负。
无论萧执聿是什么样的表现。
是继续留下来和她耗,还是疯魔得再次将她带回上京。
这些苏绾缡都不会在乎了。
因为她好像也没有力气再去挣扎了。
他们之间无论怎样的结局,也该有个定论了。
苏绾缡最终什么也没说,萧执聿也离开了。
他意外得没有一定要一个结果,也没有执缠着苏绾缡要今夜带她走。
好像真的将她的话听了进去。
第一次,在两个人的争执下,终于不再只有苏绾缡一个人败下阵来,不是只有她一个人溃不成军。
这场没有一个定论的交涉最终在双方各自的沉默中平静地结束。
就好像,结局不一定要一个盛大的落寞,有时候,彼此的心照不宣便是各自为对方留下的最后体面。
苏绾缡想,或许这会是一个新的开始……
竖日,苏绾缡睁开一双疲惫的眼睛,下眼睑微微有些青色。
她拍了拍晕乎乎的脑袋,刚要起身,房门就被人从外面打了开来。
苏绾缡挥开帐帘,见是萧执聿端着盂盆走了进来。
苏绾缡每日起身的时辰都是这个时候,收拾好了便要赶赴私塾。
这些日子里,萧执聿一直亲力亲为,从穿衣到盥洗用膳,都是萧执聿在伺候她。
苏绾缡想,若不是他不会绾发,恐怕说一句她所有的事情都被萧执聿全数包办了都不为过。
只是,今日为什么他还……
苏绾缡躲开他的眼神下了榻。
他好像也没什么话要跟她说,苏绾缡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于是就这样沉默,接过他拧好的湿帕净面,然后漱口,绾发,穿衣。
萧执聿端了盂盆出去,趁着这个间当将热气腾腾的早膳一一摆在院中合欢树下的石桌上,等着苏绾缡出来。
苏绾缡在石桌边坐下,萧执聿给她布菜。
她偏头去看,发现他眼下的青色不比她少,唇色还有些惨白。
垂眼的时候纤长浓密的羽睫扑闪,像随时会被折断的乌蝶蝶翼。本就冷白的肤色如今几乎是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白,清晰可见皮肤下蜿蜒的青色经脉。
下颌棱角分明,颧骨微凸,眼窝也略微凹陷。
整个人比她在上京看到时,多了几分……病态。
苏绾缡别开眼,拾着竹筷的指节用了力又松开,最终还是放了下来。
垂眼看见她的动作,萧执聿为她布菜的手也一顿,眼睑垂得更深,整个人像是很受伤的样子肩颈都耷拉了下来。
苏绾缡又转头看他,狠了心道,“萧执聿,你在想什么?”
她问得是昨晚的事情。
她本以为,这应该是两个人的心照不宣了。可是如今来看,萧执聿好像并没有要走的打算。
他终于抬起眼睑看她,眼里盛满了红血丝,小心翼翼的语气,“午膳我已经放进了食盒里,你一会儿记得提走。晚上想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