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良久,直到茶汤放凉,萧执聿起身,半身拢于阴翳中。踏出房门前的最后一步,他终于开口,却只撂下一句,“我不会放手。”
如果爱是假的,那就让恨永久延续……
就诊以后,苏绾缡便随着药童去了药屋抓药。萧执聿似乎与陆叔有话要谈,苏绾缡即便不想离开他半步,还是很听话地跟了过去。
耳畔,是药童拿着药方在柜前念念有词,“柴胡,当归,白芍,茯苓,炙甘草……”。
苏绾缡和着这道声音,百无聊赖地翻看着桌面上摆放的医书,偶尔抬起眼来朝着主屋那处瞥去。
萧执聿怎么还不出来,他在跟陆叔说什么,怎么比她看病的还要久。
难道,他也不舒服?
正想着间,药童清秀的声音从后传来,“夫人,药抓好了。”
苏绾缡忙回过神,走上了前去,看着药童将药方子抄进了一拓册子里,不由好奇,“这是我的诊籍吗?”
药童点头,“是的,这里面记录了夫人的病症,药方,就诊日期,这些都需要罗列在册,方便能够随时关注夫人的身体情况。府中凡是找过师父看病的人,都有一本诊籍在。”
苏绾缡了然点头,“我可以看一下吗?”
药童犹豫了刹那,但想着这是夫人自己的诊籍,病人想要了解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也无可厚非,便交给了她。
苏绾缡谢过,她不记得她有开过那么多药方,一页页往回翻,竟然瞧见有几张助眠的方子,用的是齑粉。
再看时间,记载于今三月。
今三月?她根本没有失眠的情况,反之,那一段时间,她都睡得很沉。只是每当醒过来时,总会四肢酸软。
府医便建议她可以泡一泡汤池……
滚滚热气蒸腾而上,水流滑过肌肤染上绯红,被掐按在池壁上,接受着被渡过来的比池水还要滚烫的气息,视线里一片模糊,身前粗砺掌心剐蹭,一阵又一阵的水声,掩盖住令人面红耳赤的声响。
她迎着他的吻,感受他滚烫的胸膛,他的手……
抚上自己身前,肆意打圈按摩,她在黑夜里无助地睁着眼睛,克制紧绷的身体,可他停了下来,拉好了自己的里衣……
脚下发软打滑,四肢像是被拆分开了来,被人摆弄良久,她咬着下唇承受着他无节制的欲望……
酸软与记忆中的感觉重合,往事如同皮影戏一般重现,她褪下衣衫,丫鬟突然不合礼数的喊叫,萧执聿贴着自己脊背的含吮,粗重的喘息,禁锢腰身的强硬……
破碎的画面开始一幕幕重合,连贯,心腔骤然升起颤栗,像是为了印证什么,她开始疯狂地往回倒,烛火被带着摇曳,影布上的皮影闪烁得飞快,苏绾缡头几乎都快要炸掉!
终于,画面定格,她打翻的青玉碗,流淌了一桌子的柏子仁蜜露……
收拾好残汤剩水,上了榻,萧执聿揽她在怀,握住她的……!
她猛地收回手,诊籍哗哗翻页,一晃眼便只余蓝面书封,窗棂洒下的光晕中犹可见细微尘埃,似水流年,像是从未被人翻动过。
可胸腔止不住起伏,撕开了一道裂口,被忽略的过往通通如流水一般倾泻,誓要将她浇得通体生寒。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喝了有多久的柏子仁蜜露?她在他手下像个玩物一样被摆弄了有多久?他又究竟做到了哪一步?!
心底升起一阵阵恶寒,她偏不死心地还要继续在记忆中去搜寻,就着一点点蛛丝马迹也要将真相血淋淋剖开。
今三月……
……游湖夜宴……
是那一天吗?是从那一天晚上的姜茶就开始了是吗?
从那一日后,萧执聿每晚都会为她备一份柏子仁蜜露,她也从来都毫无防备地喝下。尽管每天早晨起来都会觉得四肢酸软疲惫,可她却从来没有想过,会是他为她备下的汤饮的问题。
为什么……?
画舫那一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贺乘舟突然出现,兵马司的人围了上来,一片混乱中连枝也不知所踪,府丁嚷嚷着要将她带走抓进大牢……
她其实很害怕。
可萧执聿出现了,一袭皎玉色衣衫似划破天穹而来,成了浓稠暗影里她唯一能够窥见的一抹柔色。
她至今还记得那双眼睛,远比月色还要温和。就好像无论发生什么,他都愿意包容。
事实也的确如此,每一次出了事,她都本能地想到萧执聿,就好像只要有他在,一切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他为她善后,为她兜底,给予了她从未有过的安心,她也变得越来越依赖他。
可是如今,却发现,所有曾令她动摇的瞬间,原来,都是他的处心积虑。
她也才终于懂得了那一夜他对她所说的话的意思。
他问她是不是见了贺乘舟?他说只要她说,他就信。
因为他都看到了。
画舫上发生的事,他其实全都看到了。
看到她见了贺乘舟,看到贺乘舟拉了她的手,看到自己当时希冀着离开的模样。
他明明是生气的!
可他伪装,他不在乎,他不清楚,他若无其事,可她愧疚,担忧,对他感恩戴德!
这就是他的手段吗?
对所有掌控在内,连带着对她的反应也洞若观火,他高风亮节,将自己摘出来,干干净净不染纤尘,却能坐收渔翁之利。
是了,若无授意,兵马司指挥使缘何敢对贺乘舟下手,刺穿他的手背,将他关入大牢!
往事重重明晰,如珠串联。
她早该想明白的,她明明都猜到了连枝离开的原因,却没想到他竟然可怖到连那一场本是由祁铭布下的局他竟都能顺水推舟达成自己的目的。
那之前呢?贺乘舟每一次的身陷险境,她每一次的低声乞求,是否也全都是他的精心谋划?
他设计求娶,让她留在他身边,他设计作局,让她因为贺乘舟而对他愧疚感恩。
她一步步深陷,一步步放下偏见,一步步主动走到他身边,竟然都是他在一步步引导,一步步布局,一步步引诱!
苏绾缡想笑,可眼泪却率先流了出来。
所以,她对他的感情是他的精心策划,是他对人心的见微知著,她自以为是的情深缘许,情不自禁,出自身体本能的靠近也只是因为他给自己下了药?
呼吸陡然加重,唇瓣嗫喏着张合,却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喉间,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
他对自己下药……
那汤池呢?汤池里他也用药了吗?
“铮”的一声,一直支撑着她的一根心弦猝然断裂,在脑海中泛起连串翁鸣。
眼前一阵阵发昏,浑身发麻到颤抖,她用尽力气伏在桌面上,压不住从胃里生生泛起的恶寒。
她总说她恨他,说她永远不会爱上他,可是,不是不爱吗?为什么会恨呢?
正因为爱那样的萧执聿,所以才更恨眼下的他。
恨他为什么这样表里不一,恨他为什么这样工于算计,恨他为什么要欺瞒自己!
可是恨来恨去,她更恨自己,恨识人不清,恨真心错付,恨愚昧无知,更恨无能为力。
曾经的柔情蜜语不是假的,她说过要留在他身边不是假的,她喜欢他,喜欢他温润含笑的模样,喜欢他朗月清风的君子之仪,喜欢他永远在自己最无助的时候出现,喜欢他的靠近,他的触碰,喜欢他陪在身边。
可是她喜欢的,只是那个带着面具的他。
如今,就连这份喜欢,本身也是被算计的一部分。
算计出来的喜欢是真的喜欢吗?下过药的情动是真的情动吗?
什么都是假的,不止相遇是假的,姻缘是假的,她喜欢的人是假的,就连本身这份喜欢也是假的。
那么眼下呢?这份看似平静的生活呢?也是假的吗?
她这么依赖萧执聿,这么需要他,这么想要靠近他,究竟是因为在卸下全部伪装以后,萧执聿是唯一能够令自己心安的存在,还是因为她生了病的缘故只能本能地抓住一切她能够抓住东西自救?
断裂的心弦还在翁鸣,震得脑袋发麻,像是要炸开了一般。
她真的很难受。
她不明白,为什么每一次在她愿意放下偏见,愿意欺骗自己,愿意再给萧执聿一次机会时,他总要以各种残忍的方式告诉她,一次次提醒她关于他的真面目究竟是怎样的!
他为什么总要做这些让她难过的事!
什么都好像在崩塌,她赖以信任的一切,她需要依托的一切,全部消灭,又如站在大海之上,四面茫茫,举足无定……
“绾绾,在看什么?”身后,萧执聿的声音响起。
苏绾缡眨了眨眼,茫然地转过头,一双杏眸涣散,像是还未回过神来。
直到他走进,沐浴在周身的光影消退,通通聚于他身后,苏绾缡抬头望去,一片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