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仙界的殷上神竟然是一只半妖,这是上位者无法容忍的事,传将出去,不知是仙界的耻辱,再加上与他至亲的人竟是邪祟,哪怕他有再多的功绩,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无非来的早晚。
  身后事交代完毕,他对着虚空唤了一声:“断尘。”
  一把玲珑剔透的长剑缓缓出现在面前,这是跟随了他几千年的佩剑,上一次召唤它的时候,还是六千年前与无妄一战。
  也仅有那次,将他逼到了绝境。
  “半妖的命就是硬。”不知何时一道修长人影与他相对而坐,将最后一颗棋子落到残缺的棋局上,“穷至末路,死局无解。”
  殷晚澄抬眼望向对面的人。
  他着一身玄衣,尽管面容差之千里,可他们却有一双肖似的眼睛。
  殷晚澄道:“这身皮囊不适合你。”
  来人笑了。
  “是啊,到底是一只没什么妖力的虎妖,怎能与我龙族相提并论,可惜如今存于世的白龙一支全族倾覆,连你也是一只假的白龙。”
  这具身体是道魁的,却是被他侵占了躯体。
  “无妄。”殷晚澄总是这样称呼他。
  殷晚澄安静地坐在原处,却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威仪,好像他自生来便是矜贵无双,全然不像低劣的半妖,而是一只真真正正不容冒犯的白龙。
  “虽然你是个孽种,但总归还是我殷承胥的儿子,你幼时还唤我爹,如今做了上神却瞧不上我了。”
  殷晚澄垂下眸子,摇头道:“我没有一个屠戮全族的父亲,也没有一个日日想要我死的爹。”
  殷承胥无所谓的笑:“他们该死,谁让他们用‘忘魂’逼死了萱儿,都是群道貌岸然的玩意,死一万次都不足惜。我也恨萱儿,谁让她骗我。”他又点点对面的殷晚澄,“当然,我还是最恨你的,看到你,我就想到自己一片深情错付给了一只低劣蛇妖,她贪图我的血脉,搭上了我,虽生下了你,不还是一只低贱的半妖。”
  殷晚澄脸上并未流露出什么神色,只是安静寡言的模样,无端让人觉得难过。
  他虽然看上去和寻常的白龙无异,只因他带了蛇妖的血脉,哪怕仅仅是一点,他也是一只半妖。
  半妖是三界唾弃的存在,在注重血统的殷氏白龙一族更是一桩原罪。
  没有一只白龙认为他是龙族,白龙的族谱更不会有他的名字。
  蛇妖没有生养子嗣的天性,白萱对他不管不顾,殷承胥身为仙界神将无暇顾忌他,他被寄放在族中长辈那里,没有灵力滋养,从小身体瘦弱,愈发不像只威严的龙了。
  从记事起,他便察觉到祖父祖母并不喜欢他,总是自己躲得远远的。
  每次他最期盼的事,就是白萱与殷承胥一起回到族内,他试探着求爹娘带他走,白萱冷道:“如果你活不下去,那便去死罢。”
  蛇类的幼崽只能靠自己,于她而言,优胜劣汰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你的脸很像她,看到你,我就会想起她,我恨不得把你当成她来毁掉。”殷承胥说到这里,满脸怨恨,“我多天真啊,萱儿毒发之时,不再记得我,听说龙角配合青萝芝能够一试……我便把我的龙角取下来……”
  他摸了摸自己的头上,却只能摸到不属于自己的虎耳,他遗憾道,“我已经没有实体了。”
  “可她都是骗我的!萱儿最后时日竟然与你双双不见,等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而我给她治病的龙角也不翼而飞。”
  殷承胥疯魔一般死死盯着端坐着的白影大声道:“殷氏也不是好东西,每天都在我耳边说我被骗了,我烦不胜烦,所以,我把那些白龙全都杀了。至于你,我没想到你还活着。六千年前再见你时,还将身上的妖血去掉了,摇身一变成为别人口中的殷上神。六千年前,我败了,原以为你绝对会死,没想到你的命还真大,死里逃生活了下来。不过也好,白让你死了那岂不是可惜,既然如此,我也要你尝尝‘忘魂’的滋味!”
  一旦成为邪祟便不再有实体,昔日一代白龙神将生出恶念,远比寻常妖魔更加冥顽不灵,不达目的,死不罢休。
  他以为殷晚澄毒发之日定会死去,谁知他像个没事人一样,但很快他便发现不归渊那个“殷晚澄”根本不是他,于是殷承胥悄悄联通几个暗部去寻,仍然寻不到他的踪影,机缘巧合之下,手下听到道魁说起荫山多了一只傻乎乎的白龙。
  他几乎立刻就确定了那白龙的身份,随后知道荫山的主人是一条懒散冷傲的蛇妖。
  只是他没想到他那没出息的儿子,和他一样爱上了一只蛇妖。
  他尝试着让人去破坏他们,让殷晚澄也尝尝被背叛的滋味,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那蛇妖待他竟是真心的。
  他得不到的真心,凭什么一个半妖可以?
  白影沉默着,一动未动,无论他说什么难堪的话,仿佛都无法在他心头掀起一丝微波。
  “说话!”黑色的身影暴怒地扑向白色的身影,猩红的双目死死盯着面前的人。
  殷晚澄扯了扯唇角,低声道:“娘没有骗你。”
  殷承胥一愣。
  “她没有用你的龙角,你不明白吗?”殷晚澄平静地说起,“她不想用你的龙角,是因为她不想你因为她而抛却一切,殷氏的血脉只有你能延续。”
  只可惜那只龙角还是无意间被别的妖怪得到了,她死之前再也没有见到殷承胥。
  “蛇不尽是冷血。”他说,“她只是不坦率,不轻易说出喜欢,她认定了你,就会一直待你好。”
  他也犹疑不决,不敢对阿初交付真心,但他不是殷承胥,阿初也不是白萱。
  就像阿初所说,认准了一个人,就牢牢缠紧了,爱也是恨也是,娘若不爱殷承胥,根本不会忍着一切独自带幼小的自己离开。
  “你懂什么?别以为你喜欢上的那条蛇喜欢你,你就对我胡言乱语!”
  殷晚澄无声地捧出那架青白琴:“信或不信全都在你,你与她的琴,她留给了我,还留给了我一首曲子。”
  那首曲子便是相思,对他的情意来不及传达,便被永远埋葬。
  或许她预料到了那一天,自己既然作为一切混乱的起点,她选择终结自己来结束一切。
  殷承胥愣愣地看着那架青白琴,上面刻着的白萱与殷承胥早就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淡化,他原本以为再也见不到与她有关的一切,却被他这个名义上的儿子好好的保留了下来。
  “我娘总是说要我死,我想她不是不喜欢我,只是自己不久于人世,无人再庇护我,只能用残忍的方式让我断绝想要依赖别人的念想,让我凭借自己的能力活下去。”
  “她离开时对我说,要我记住,我的名字原本是晚成,但她更希望,哪怕我沾了妖血,也不该自甘堕落,她和你的孩子生于天地,光明磊落,不比任何人差。”
  他想成为上神,就是想证明自己,哪怕是半妖,他也能做到寻常白龙足以做到的一切。
  可他又觉得这世间的规矩太过荒谬。
  仅仅是因为半妖的身份,便轻易抹除了一切。
  他是上神了,几千年来,庇护人间庇护妖界,仍旧无法改变既定的一切,最想庇护的,仍然庇护不了。
  无妄望着那架青白琴良久,颤个不停,大声道:“你想让我这样便放过你吗?你和你娘都是骗子。”
  似是在努力说服自己。
  恨了几千年,怨了几千年,杀了那么多人,又入了魔障,他无法相信,入了执念,便不再有回头的那一天。
  他想将琴毁掉,只听锵的一声响,断尘剑一出,阻隔了殷承胥的手。
  “无妄,你变弱了。”殷晚澄用低哑的声音凉凉回应道:“他毕竟不是你的真身,不能发挥全部实力。”
  无妄笑,笑着笑着恶狠狠道:“殷晚澄,你也变弱了,忘魂的滋味可不好受,只要我把你的毒引出来,你知道的,你就永远永远地死了。”
  殷晚澄看着他:“那你,再也没有亲人了。”
  殷承胥一怔,随即大吼一声:“我不需要!”
  殷晚澄叹息一声。
  所以,他说他的父亲已经故去,也不算骗她了。
  “别在这里打。”殷晚澄用淡的不能再淡的声音回应他,“这里是阿初的家,我不希望她回来后,看到自己的家被毁了。”
  也不能让我无家可归。
  *
  人间不比妖界,近年来雨水稀缺,靠地为生的农妇扛着荷头准备再将土地翻上一番。
  早些年她的丈夫参兵,至今未归,农田将芜。
  第一次跟着母亲去田间的孩童无意间抬头,好奇地问道:“娘,天上那长长的一条是什么啊?”
  “是云。”不然还能是什么。
  “可我觉得好像一条蛇……有长着角的蛇吗?”
  农妇闻声一笑,“长着角的,不是蛇,那是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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