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说完这些话,他的腿夹了夹马腹,不再犹豫,不再回头,悄然远去,很快就消失在卢叙白视线之中。
  卢叙白也不再等待,将林雾知打横抱起,步履沉稳地穿过幢幢树影。
  他不敢低头多看。
  虽然他早就悄悄看了一眼。
  林雾知躺在他臂弯里,长睫低垂,安静得如同一尊沉睡的玉雕,有种惊心动魄的脆弱之美。
  终于碰到一直以来心心念念的人,他那双惯于掌控笔墨的手却微微颤抖,似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二人渐行渐远,将营地里的喧闹声远远地抛在身后。
  运送物资马车隐匿在河岸一处不起眼的角落,堆满了麻布与草料。
  卢叙白和领头的男人对视一眼,便小心翼翼地将林雾知安置在软草铺就的车厢内,指尖于无意间触到她软白颈侧跳动的脉搏时,心弦霎时紧绷。
  他深吸一口燥热的空气,道:“离开营地之后,我一路往东。”
  男人粗声粗气:“卢都判,你果真要临阵脱逃,背负一生骂名吗?”
  卢叙白跃上车辕,挥动缰绳,仰头望了一眼高悬的明月,确定了方向。
  “我自幼丧父,全凭娘亲一人含辛茹苦将我抚养成人。如今我既不通晓兵法,亦不善征战,留在此地非但于事无补,反倒徒增险忧。倒不如早日返回洛京,侍奉母亲膝前,略尽人子孝道。”
  这一番说辞看似冠冕堂皇,男人却是半个字也不相信。
  卢叙白称得上范阳卢氏年轻一辈中的翘楚,才识出众,更兼胸怀大志。先是去了底层做官,了解民生百态,再是以弱书生体格奔赴战场,哀民生之艰,假以时日,未必不会成为一代名垂青史的治世能臣……偏偏此刻自毁前程。
  虽然怀疑卢叙白的行为和躺在车厢里的那个女子有关,但男人只是倚仗范阳卢氏庇护的一介微末小官,并无置喙的资格,最终轻叹一声,扬鞭启程。
  马车碌碌,碾碎月光与尘土,畅通无阻地离开了营地,朝着东方疾行。
  卢叙白的目光骤然如鹰隼般锐利,警惕着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确定并无追兵前来,他缓缓放松,与男人分道扬镳后,又往东行了约莫半个时辰,才缓缓勒紧缰绳。
  前方是郑仙的地盘,但愿李文进真的如约留下了一处军营防线的缺口……
  卢叙白还是不能放心。
  他迅速返回车旁,打开车厢,将仍在昏睡的林雾知重新揽入怀中。而后翻身上马,斩断与车厢的连接。
  “林大夫,你别怕,便是我死了,也一定会平安把你带出去。”
  低声说完这番话,他把林雾知紧紧护在胸前,用披风仔细裹住。
  马匹再无负累,如离弦之箭,奔驰在崎岖的山路间,窜入更深的夜色。
  卢叙白有过目不忘的能力,曾有机会看过一遍地图,便记住了路线。
  此刻他凭着记忆与直觉,行到某一处山路后,猛地一扯缰绳。
  马匹前蹄扬起,发出一声嘶鸣。
  朦胧月色下,隐约现出前方有一处坍塌了独属于军营的木栅栏。
  李文进果然说到做到。
  起义军这一处极隐蔽的军营防线,竟然无人把守,还坍塌了。
  这一刻,卢叙白极其想返回营地,告诉崔潜此处的情况,或许朝廷的珅策军不必再和三路节度使大军苦苦磨合,能够尽快结束战争。但他又想到现在正连夜赶往郓州的晏寻安……还是相信晏寻安能处理好这些事吧。
  卢叙白不再犹豫,再度紧了紧怀中抱着的林雾知,催马跃过木栅栏。
  按照书信所说,晏寻安的亲族接应他们的地点在十里外的一处村庄。
  然而行至半途,路途愈发难走,林雾知于颠簸中蹙起眉头,喉间溢出几声模糊的呓语,仿佛即将被惊醒。
  卢叙白提起心弦,暗暗祈祷她暂时不要苏醒,万一她执拗起来,恐怕会耽搁时间,届时前有郑仙这匹恶狼,后有崔潜这只怒虎,他们如何逃脱?
  这时,一片火把骤然亮起,映出林中一列整齐肃穆、甲胄森然的骑兵,为首的将领手按刀柄,目光如电射来。
  “来者何人!”
  喝问声在林中回荡。
  卢叙白紧急勒住马匹,低头快速瞥了一眼林雾知,确定她未被惊醒,才抬头迎向那些恶狠狠的视线。
  这到底是不是晏寻安的亲族?
  罢了,也只能试一试。
  他朗声喊道:“晏寻安!”
  对面的将领明显一怔。
  伴随着卢叙白紧张到极限的心跳,那个将领挥手令部下收起兵刃,笑呵呵地策马迎上来。
  “原是沙族的二王子,我等真是有失远迎,还望二王子见谅啊!”
  卢叙白缓缓松了一口气,晏寻安果然身份不凡,竟是沙族的二王子。
  他正要驱马上前,忽地察觉那个将领话语中有一丝不对劲。
  既是晏寻安的亲族士兵,为何像迎客人一般说“有失远迎”?
  他心头猛地一沉,抬头环视四周,一看之下,冷汗瞬间浸透衣襟——
  对面列阵的骑兵,皆是汉人面貌,哪里有一个沙族的影子?
  “你们……你们是谁?”
  问出这话时,他尚且心存侥幸,或许这群人是朝廷的兵马。
  但那个将领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说出了他最不想听到的答案。
  “在下是平天大元帅郑仙麾下的神威将军刘亳,特地奉命来此迎接阁下,阁下远道而来,先随我等喝一杯吧!”
  第79章 入瓮若当初你听我的嫁给他
  一瞬间,卢叙白浑身血肉凝固,握紧缰绳的手都冷得发抖。
  该如何逃?
  他的马匹并非千里好马,恐怕没有这些反贼的马匹跑得快。总之,立即转身逃跑绝不是个好选择。
  卢叙白动作极隐蔽地擦掉冷汗,飞速地思索着计策,可无论怎么想,似乎都只有被这伙反贼抓住的份。
  他也绝不能说自己不是晏寻安,否则这伙反贼恐怕会立刻变脸。
  思来想去,他缓缓平静下来。
  “好啊,我也想尝一尝你们的酒和我们沙族的酒,哪个更烈。”
  先深入虎穴,度过眼下的难关。至于之后的事,也只能随机应变了。
  卢叙白勾唇:“请将军带路!”
  火光中,刘毫捋了捋撅起的胡子,而后拍了拍手,骑兵列队整齐,刷一声齐齐转向,如水般后退散开。
  卢叙白不禁蹙眉,心中担忧。
  这一队气势雄壮的骑兵,究竟是如何被这群乌合之众所得?难道他们……是与突厥暗中勾结了?
  眼瞧着骑兵团团包围住他们,像驱逐牛羊一样,把他们往荒芜的乡间小路上驱赶,他也只得放弃细思。
  一行人快马加鞭,不过片刻,便抵达一座村庄的荒废酒楼的门前。
  刘毫抬手示意,队伍倏然停止。
  他于马背上转身,不怀好意地在卢叙白怀中扫视一圈。
  卢叙白立时紧了紧怀中的林雾知,不让外人看到她的脸分毫。
  “二王子,请吧。”刘毫扬鞭指向酒楼内,随即翻身下马,令随侍身边的士兵打开大门。
  酒楼内烛火摇曳,肃杀之气溢出,然在一众骑兵虎视眈眈之下,卢叙白也只得硬着头皮下马。
  门内映出两个人影。
  一人负手而立,身形高瘦,着暗绣纹的玄色长袍,面容阴鸷,气势睥睨,不过轻轻扫了门外一眼,所有骑兵立时低下头颅,不敢直视,
  一片噤声。
  而另一人……
  卢叙白的目光骤然定住。
  那人坐在一把略显突兀的轮椅上,衣着精致的锦缎衣袍,三千墨发以玉冠束起,露出清俊却过分苍白的脸。
  他姿态看似从容,指尖却紧紧扣着轮椅扶手,透出一种隐忍的僵硬。
  竟是林雾知的表哥,李文进!
  卢叙白心中大骇,不过几月不见,李文进怎么清减这般多,还坐了轮椅?果真是虎狼环饲之地,好好的人进去,竟被梭磨成这模样……
  “晏、寻、安?”
  高瘦阴鸷的另一人一字一顿说完,眯起眼睛,上下打量卢叙白,视线最终停驻在他脸上,冷冷地笑了一声。
  “刘毫!”他高声唤道。
  待刘毫邀功般兴高采烈地进来,他猛地一脚把刘毫踹飞。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晏寻安是沙族二王子,自然一副沙族人的长相,高鼻阔目,猿臂蜂腰,你再睁大你的狗眼瞧瞧眼前这个人!”
  刘毫倒在地上,一声不敢吭,连滚带爬跪在地上,抬眸瞅了瞅卢叙白。
  这一眼,燃起他汹汹怒火。
  当即抽刀指着卢叙白,喝道:“你究竟是谁?怎敢冒充晏寻安?”
  又赶忙对男人赔罪道:“元帅,此事确实是我愚钝如猪。您虽然告知我晏寻安会在那个地方现身,但天色昏暗,我未能辨认清楚,就误以为……属下甘愿领罪,听凭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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