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百般滋味涌上心头,终是让他下定决心离家闯荡。既为自己搏个前程,更要成为林雾知坚实的依靠。
  可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他便为自己取了字——进之,乃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之意,愿自己努力闯出个名堂。
  可待他拎着行囊奔赴岭南时,却发现这天下似乎乱起来了。
  行至江南时,于坊间听闻,江南的盐铁使等官吏利用职权虚报官盐损耗、乃至私贩官盐,中饱私囊。
  他那时不解,问了蠢话:“我只知道淮南地区有此事吗?怎么江南地区也有此事了?朝廷没有人管吗?”
  老者顿时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哈哈大笑起来,语气颇为嘲讽:“果真黄毛小儿,狗屁不通,殊不知当你发现一只蛀虫的时候,其实天下已经遍地都是蛀虫了!还盼望朝廷来管?淮南的盐税贪墨案倒是有人敢管,但那个官员被多次截杀,即便侥幸存活,日后也定然前途黯淡,哪还有官员敢管呢?”
  他一时惊得愣在原地,望着老者寂寥的背影,听到老者长长叹息:
  “才闻战鼓熄,又见烽烟起……天下何时才能长治久安啊……”
  其实那时他就已经生了退意。
  各地风云巨变,洛京却歌舞升平,诸道节度使为何隐匿军情,迟不奏报?究竟暗藏何等祸心?
  他对此一概不知,却胆子大到随着三五落魄好友前往岭南……
  回过神后,他恍然明悟,此时此刻恐怕只有洛京最安全。他必须立即启程回去,并将江南的私盐状况告知裴湛,以求生存之机。
  岂料,这老者早已暗中投效贼寇,见他略通文墨,能识读朝廷文书,竟在酒中下药,将他迷晕劫去。
  苏醒后,他见到这位藏匿江南的私盐贩子,也是贼寇首领——郑仙。
  郑仙言辞诚恳,要他留在帐下作一名文书,又许诺待他立功之后,将他提拔为军师。假以时日,郑仙自立为王,他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开国宰相。
  “大丈夫生居天地,建功立业,正当如
  是!进之,你可愿投效吾?”
  投效个鬼啊!
  林雾知已经嫁入河东裴氏,只要他能回到洛京,愿意舍下脸皮,凭借这等姻亲关系,九品县尉他亦可当!什么狗屁贼寇的文书,究竟有谁会稀罕?!
  可郑仙实在阴毒无比,见他婉拒,竟然强逼着他握住利剑,一一杀死与他同行的几位友人……
  满地的血泊,让他虚软晕厥。
  也让他无比清晰地认知到,他既已经上了贼船,就绝无下船的可能。
  第57章 玩火切记不要自焚
  其实李文进被郑仙无端扣下,又被迫背上杀害友人的罪孽后,也曾想过办法逃离郑仙的掌控。
  可他一个不食人间险恶的文人,如何斗得过阴险毒辣的郑仙?
  郑仙本是荥阳郑氏子弟,也算出身世家大族。可惜父亲在族中不得势,又在他幼时意外身亡,母亲只得带着他改嫁江南。母子二人实在命苦,继父竟是一个嗜赌成性的无赖,没几年便把家业败了个精光。
  郑仙尚且十四岁,就不得不挑起养家糊口的重担,最终铤而走险,走上了贩卖私盐的道路。
  然大晏朝实行榷盐法,由官府控制和售卖盐:盐户所产盐必须卖给官府;商人缴纳盐税取得盐引后方可卖盐;私贩盐者,三石以上即可处死。(注1)
  贩卖私盐终究违法,郑仙即便再擅长躲藏,也难免与官府的人起冲突,经常浑身伤痕累累,有家不敢回。
  偏偏继父不安分,无法戒赌,知道他赚钱,就来问他娘要钱,他娘不给,就动手打他娘。
  终于,在他某次归家探望母亲,发现继父当着他的面,还敢他娘扇巴掌,便一怒之下发狠杀了继父。冷静地将继父的尸体掩埋在家中后,他带着因过度惊惧而呆傻的母亲离开江南。
  这一去,如鱼儿入了海。
  极短的两年内,郑仙凭着出色的头脑和非人的狠毒,吸纳了大批贼寇、乱党和流民,成为一方枭雄。
  李文进在得知郑仙的来历后,那颗想逃跑的心就死了几分。
  更是在被迫出了几次主意,竟阴差阳错让郑仙联合了关东的起义军,彻底稳固了地位后,心更死了。
  郑仙也知道李文进不服他,但他一向知人善用,不拘小节。
  针对李文进贪生怕死,爱慕虚荣等等弱点,要么在李文进面前杀鸡儆猴;要么把刀牢牢架在他的脖子上,逼他听话做事;要么就是赏李文进金银财宝,房车良田,美酒佳人,让其深陷权利漩涡不可自拔,从而将其牢牢控制。
  然郑仙虽软硬皆施,让李文进逃跑的心彻底死了,但瞧不上草莽汉子的心却没死——他仍旧没有臣服郑仙。
  恰如此时此刻,主臣二人表面看起来其乐融融融,实则心怀鬼胎。
  郑仙低眸看了李文进一眼,又淡淡收回目光,笑道:“我原本还质疑崔三公子怎么会看上一个乡野妇人,如今得见真容,才知何为人间尤物……”
  李文进神色淡漠:“在下却觉得她不过中人之姿,且性情执拗,言行狂放无端,毫无女子的温柔恭谨,实在难登大雅之堂……想必崔三公子年纪小,不懂女子之妙,被她给蒙骗了去。”
  “进之可真会开玩笑,若你的表妹都只算中人之姿,这世间哪还有沉鱼落雁的美人啊?只是如此绝色,又一直养在你家中,你竟从未动过心吗?”
  “她五岁就来到我家,一直仗着自己是官家小姐,处处欺负我,偏偏我爹又向着她……我会对她动心?我且厌恶她恨她还来不及!”
  “原是如此,不过美人娇蛮任性,更显可爱,远比那些木头美人有趣。”
  “她倒也谈不上娇蛮任性,只是她总觉得在我家里受到了薄待,动不动哭哭啼啼的,害得我爹和我娘经常吵架。若不是她运气好,早早嫁人,我一定把她卖给村里杀猪的,以报幼时之仇!”
  “哈哈哈哈进之何必和一个小姑娘计较啊,倒显得你没有容人之量!”
  “这世上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主公没有姊妹,不懂我的苦。”
  “啧啧——原来自小长大的情义,也能叫人相看两厌……”
  “所以我得知主公要抓她后,立马就把她在洛京一事告知主公,生怕主公晚了一步,误了大事。”
  “哈哈哈进之啊,有你这样一心为我筹谋的军师待在我身边,我连觉都睡得安稳了许多……我得了你,真如那刘备得了诸葛孔明一般……”
  “主公谬赞,我不过尽了本分……此生能遇到主公这等慧眼识珠的英雄,也是我的幸事啊!”
  二人较着言语上的机锋,一个频频试探对方的忠心,一个不着痕迹的贬低林雾知,免得对方瞧上。
  可最终,主臣二人言笑晏晏,谁也没有撕下最后的遮羞布。
  夜色浓重,月满如盘之时,郑仙终于起身,准备离开此地。
  临走前,他低眸瞧着李文进,语气幽幽,却藏着狠戾:“进之,我的心思你是清楚的,我把你的表妹抓过来,一是为了安抚那些投奔我们的淮南盐税案的朝廷叛党,他们需要杀了崔潜泄愤,如此才肯认我为主,但你我心知肚明,皇帝轮流坐,世家钓鱼台……我们若想谋得一番大事,万万不可得罪世家,必要时还需借他们的力量成事。”
  李文进咳了两声,脸色愈发苍白,语气淡淡道:“这些朝廷叛党,留着终是不安分,还是要寻个机会尽数除尽,望主公早下决断。”
  郑仙轻叹一声,似是为难:“可若不收下他们,我用人唯贤的名声如何传出去?又如何吸纳贤能之士呢?可若杀了崔潜,便是同时与清河崔氏、河东裴氏两大顶级世家为敌,我所苦心孤诣的一切,顷刻间就能烟消云散。”
  李文进勾唇浅笑道:“我明白主公心中所想,您派人抓住林雾知,只想借机与崔潜见上一面……若主公能得崔氏相助,王图霸业指日可待。”
  郑仙脸上的笑柔和了几分,抬手掖了掖李文进的被子,道:“知我者,进之是也!若是与崔氏合作不成,那便从崔潜身上讹些银两,以作军需,若是与崔氏合作大成,银两更是不需担忧……真乃两全其美之事。”
  话毕,他笑意微微淡下来:“可这其中最重要的环节就是,崔潜愿意为你的表妹来这一趟。”
  李文进不动声色地道:“崔潜深爱林雾知,他绝对会来。”
  郑仙默了默,起身:“但愿如此,我已经派人去打听裴湛的妻子,若真是兄弟共妻,恐怕这一遭,我们能得到崔裴两大世家的支持……”
  他抬手轻轻压住李文进的肩膀,唇角笑意慢慢放大:“进之,你作为他二人妻子的表哥,可要帮我好好劝他们,我的王图霸业全靠你了啊!”
  这一瞬,李文进心脏骤缩。
  思绪不受控制地发疯。
  长久以来,他一直想不通一件事:郑仙麾下其实不缺文书,那为何非要把他绑来,逼着他杀人,也要他做文书,如今还把他捧到了军师的位置?难道真是因为他有什么经天纬地的大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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