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裴湛垂眸浅看她一眼时,视线却不自觉顺着她那几缕黏在锁骨处的湿发,探入缓缓起伏的衣襟。
  猛然间,像是触碰到禁忌的灼烫,他慌乱地移开视线,连呼吸都重了几分,握住缰绳的手指绷得青白。
  裴湛掩饰性地夹紧马腹,催促着骏马快些深入伏牛山腹地。
  他二人身后,李文进折了一扇宽阔的叶子遮住头脸,顶着风雨艰难前行,彻底无法分出心思去瞧林雾知的状况。
  …
  …
  越往深山,草木愈盛,将倾盆雨水都能遮挡几分,倒是虫蛇嚣张,叫声不绝,在山路两旁来回穿行。
  林雾知让裴湛小心些,此地曾有五步蛇现身,若是被蛇咬了,便是大罗神仙也难以将他救回来。
  裴湛轻声道谢,只是他似乎有特殊的能避开蛇虫的认路方式,一路走来便是连只青蛙也没有在他们面前出现过。
  直到穿过一大片树林,再没有了阻碍物遮挡,雨声也微弱起来,林雾知才听到他们身旁两侧有同样的马蹄声。
  ——原是崔公子的侍从在开路,怪不得此一路都如此顺利。
  林雾知掩下心中好奇,问道:“还要走多远才能看到阿潜?”
  裴湛抬起马鞭,指了指:“转过这一道山路,就能看到他了。”
  林雾知顺着马鞭指引的方向望去,只见那里的枝桠如同鬼爪,在晦暗的雨夜中肆意狰狞伸展,实在阴森可怖之极。她顿时吓得往裴湛的怀里又缩了缩。
  裴湛唇角淡淡勾起,温热的掌心轻轻揉弄着林雾知瘦弱的肩头以示安抚,可他驱马前行的动作却丝毫未停。
  果然,骏马刚刚转过这道山路,刀剑碰撞的刺耳声响就传过来。
  林雾知眼前一亮,激动得正要说话,却被裴湛的手掌一整个包住了脸。
  “安静,勿要打草惊蛇。”
  他贴在林雾知耳边气音若无。
  林雾知立时乖巧地点了点头,这等事不需要崔公子提醒她也明白的,刚刚她也只是想小声地询问阿潜是不是在这儿?
  裴湛不再说什么,结实的臂膀搂住林雾知的纤腰,带着她轻声下马。
  琉璃灯盏早就被熄灭了。
  青牛受了伤,不能快行,李文进只得慢吞吞地跟在他们身后,眼下已经瞧不见他的身影了,也不知他跟过来没有。
  此时此地,除了裴府的几个亲卫,就剩下裴湛和林雾知二人。
  裴湛微眯长眸,领着林雾知缓步走到一处山石之后,望向围杀现场。
  林间人影晃晃,隐约有刀剑的冰寒烁光一闪而过,打斗声不绝于耳。
  但细细听来,有一人声音最重。
  那人似乎受了伤,手中的长刀都难以挥动了,被连连打退了几步,却气息不稳地嚣张笑道:“都追杀我数个时辰了,还是没能杀死我,你们这群废物!”
  说完,他长喝一声,猛地举起长刀,不知劈到何物,长刀甩出一道鲜血。
  眼见同伴又被杀了一个,其余贼人也彻底杀红了眼,连连怒喝地砍过来。
  围杀的场面愈发胶着凶残。
  ……
  这次无需裴湛,林雾知自己就乖乖捂住了嘴唇,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她自然认得出阿潜的声音。
  ——原来阿潜真的是世家子弟,原来他也真的遭到仇敌的围杀……
  她心里说不出的酸涩担忧,却还是小心地拽着裴湛的衣角,求裴湛帮一帮。
  她与阿潜到底夫妻一场,无论以后他们会夫妻陌路还是反目,眼下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见死不救。
  然而与林雾知想象的——裴湛神色焦虑地思索着如何拯救崔潜不同,裴湛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冷静与漠然。
  时间回到他们与李文进相遇时,林雾知请裴湛的侍从帮忙寻找崔潜。
  裴湛当时说了一番真假掺半的话,就下马去找躲在暗处的耿五。
  耿五彼时已经收到耿思的飞鸽传书,正急得不知所措,见裴湛终于来了,立即松了一口气,将耿思的书信递给裴湛。
  【崔潜被几十个贼人团团围住,逼至伏牛山的悬崖,即将命殒。】
  裴湛思索了片刻,便让耿五和几个亲卫去悬崖的半山腰布置结实的巨网,再寻机让崔潜坠下悬崖,落于网中。最好弄来一具与崔潜差不多身量的、刮花脸的尸体放在崖底,让贼人误以为崔潜坠崖死了,也能免除崔潜接下来的刺杀。
  “趁着夜色浓重,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崔潜平安送往崔家……”
  可在说完最后这道命令时,裴湛却轻轻蹙起眉,难得犹豫起来。
  他蓦地想起,大国师为他和崔潜这对孪生子做下的命格批语——
  双星同辉,阴阳互噬。
  相争相夺,弱冠俱殒。
  这一刹那,他忍不住猜测:既然孪生子相争相争会导致两败俱伤……那有没有一种可能,只要崔潜死了,不会再与他相争相夺,他自此长命百岁?
  这种阴暗晦涩的思绪甫一诞生,就再难遏制住了,甚至这一路走来,疯狂地在裴湛的心底滋生着、叫嚣着。
  直到此刻,裴湛眼睁睁看着崔潜被贼人一剑刺穿手臂,手中的长刀难以为继,砰然落在地上,被贼人踢飞了。
  他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崔潜若是死了。
  裴湛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碧萧,残杀亲弟的恶意念头如毒藤般在心底疯长,缠绕得他呼吸都发颤。
  ——属于崔潜的一切,都归于他,不仅包括亲情和爱情,还包括生命。
  裴湛喉结微微滚动,想象着刀刃没入崔潜心口,将其胸腔温热的血洒在地上,最终被这场大雨冲刷得一干二净,在世间了无痕迹的场面。
  突然觉得心情很舒服。
  像是什么长久压抑的毒怨散开了,天地都变得更广阔更清明了。
  裴湛边想着,边觉得命格批语果真有几分道理——多可笑,他与崔潜流着相同的血,却注定要一个吞噬另一个。
  “崔公子!崔公子?”
  林雾知见裴湛久久不为所动,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连忙小声唤道。
  裴湛却没有应声。
  林雾知慌了,如若崔公子不肯帮她,那她真的要眼睁睁看着阿潜被杀死了!
  “你不是应了阿潜的父母,要把阿潜带回去吗?你怎么还不去帮阿潜啊?”
  裴湛依旧没有出声。
  但其实他已经被林雾知的声音影响,渐渐从那些阴晦潮湿的念头中挣脱出来,头脑清明了几分。
  ——崔潜的生死无关紧要,紧要的是崔潜死了,会引起世家权柄的更迭。
  ——无论如何也得让崔潜活下去。
  “你这个人怎么出尔反尔?”林雾知气得小声骂道,“说好救阿潜的!”
  说完,她狠狠咬着唇,担忧地望向被贼人劈砍得节节败退,却以拳震刀,虽退尤勇的崔潜。
  其实无人得知,崔潜也慌了几分,事情的棘手已经超乎了他的预料。
  他原本以为就算裴家不管他的死活,崔家家主,也就是他的大舅舅,前不久才把淮南盐税贪墨案的证据交给陛下,崔家又岂会不管他的死活?
  可他被一路逼至绝地,却依旧没有任何帮手前来助他——到底是不知他遇难,还是见死不肯救?
  “我其实很有钱的!”
  林雾知急得头脑发昏,一时也不顾得什么尊严和脸面了:“我爹是怀州长史,我继母是太原王氏之女,你想要什么,我去求我爹和我继母,我还有嫁妆!
  “我舅父过两日就回来,他会带回来我的嫁妆,我的嫁妆很多的,我舅父说我在洛京吃喝玩乐一辈子都花不完!
  “崔公子,求你救一救阿潜吧!你想要什么我可以都给你!”
  林雾知心情已经大起大落几个回合,也就是她常年登山劳作,身体康健有力,此刻才能继续坚持,没有痛绝昏迷。
  但她也已是强弩之末了,勉强扯住裴湛的袖子摇了摇,哭道:“我和阿潜下午逛街时还亲亲热热,什么都好好的,为何会突然发生这样的事?……我怎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我眼前?我不要做寡妇……求你了崔公子,求求你……”
  裴湛却饶有兴味地挑起眉梢,忽地抬起手指,捏握住林雾知的脸,盯着夜色中她泪盈盈的眸眼。
  “什么都可以给我?”
  林雾知狠狠点了点头。
  “包括嫁妆?”
  林雾知抿着唇,再次点头。
  裴湛却无声笑了笑,感受着掌心从未捏过的丰盈柔软,心生无限怜爱。
  “放心,不会让你做寡妇的。”
  裴湛话音才落,不远处的崔潜就被一支暗箭击中,猛地向后踉跄了几步。
  被雨水浸泡过的土石变得湿滑软绵,崔潜丝毫不敢大意,勉强平缓了呼吸,将暗箭拔出,又其中一个贼人击退,才小心地控制着身体往前面走了几步。
  可崔潜的重伤与嘈杂的雨声都实实在在影响了他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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