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柳应悬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做出回应,只是回到屋里,换上自己熟悉的黑色祭服,戴上赤色獠牙面具。
  面具背后,柳应悬的眼睛明亮如星辰,他握紧林凤仪的手,两人没有再说话,却又好像已经说了千言万语。
  “拜。”柳应悬好像只是要出一趟远门。
  林凤仪的眼前模糊一片,头上一沉,柳应悬摸了一下她的头,然后走了出去。
  半晌后,柳家老宅陷入死寂,林凤仪一下子失去力气,跌坐在地上。
  天边,红月的位置稍稍偏离,光芒却不减。
  柳应悬手持巫师仪仗,白鸿轩领头的白衣祭司提着烛灯,像过去的每个迎神祭的后半场一般,众星拱月似的将他围在中间。
  一行人静悄悄的,前进的速度不急不缓。鬼崖山的南道依旧阴暗,踏入此中就像步入另一个世界。当年白鸿轩第一次来这里,被吓得浑身发毛,几年后他虽然有心理准备,却始终对这个地方感到毛骨悚然。
  红月高悬,透过层层叠叠的斑驳树影,照亮山中的这一支队伍。
  不久,众人抵达山脚下,穿过石台阶,山门大开,白鸿轩的父亲又老了几分。在他的身后,蜿蜒向上的台阶两侧都点了烛灯,亮着幽幽的光。
  柳应悬慢慢地往上走,周围的空气恍若变得粘稠起来。藏在山壁中的神庙前聚集着另一波白家人,白天尧神情严肃,垂着视线,看着柳应悬和白鸿轩走上来。
  白鸿轩率先道:“爷爷,人找到了。”
  白天尧点点头,道:“今晚就由你来吧,鸿轩。”
  神庙前的空地上,听到白天尧发话,立刻有人点燃事先准备好的篝火。砰的一声,火苗陡然在柳应悬的面前窜起。
  “呜呜……”另一边,八个年龄相仿的小孩儿站成一排,他们懵懵懂懂地跟着白天尧来到平时的禁地,都不清楚即将发生什么,只是本能地感到害怕,其中一个年龄最小的忍耐不住,哭了两声顿时被人从后面捂住了嘴巴。
  柳应悬站在篝火前,过去的记忆和眼前的现实一一重叠。
  他和林凤仪……他们也曾经是候选人之一……当时,背对着他的巫师,是他的母亲。
  “开始吧。”白天尧抬了抬手。
  于是,柳应悬生命中的最后一次巫舞即将开始。
  年轻的白鸿轩取代了白天尧的角色,白衣祭司回头看了一眼黑衣巫师,在鼓乐声中缓慢地举起双手,诵经的呢喃从他的口中流淌出来,这是对神的呼唤与感谢。
  “天地四方,魂魄离散——”
  柳应悬拿着仪仗,轻盈地跳出第一个舞步。就在同一时刻,在场的众人都浑身一抖,感到空气中的温度在下降,神庙门上的锁也自发地颤动起来,有什么东西注意到了他们,注意到了这些渺小的人类。
  “梦入神山,千年走马——”
  柳应悬旋转起来,白鸿轩的吟诵节奏加快,白衣祭司们围绕过来,和黑衣巫师“打”得有来有往。火光时不时地照亮柳应悬面具之下的眼睛,他瘦削的身影充满一种神圣与庄严。
  “归来兮——”白鸿轩的声音略显颤抖。
  “归来兮——”
  “归来兮——”
  其他的祭司们也都附和起来,柳应悬的舞步纷乱,身体里支撑着他的力量如同潮水般渐渐褪去,他的关节僵硬起来,动作笨拙起来,疼痛加倍地袭来……
  “归来兮——”
  “归来兮——”
  “归来兮——”
  吟唱声一浪接一浪,神庙中升腾起诡异的黑雾,小孩儿们已经被吓到哭也不会哭了。柳应悬脚步不稳,一下子跪在地上,正对面的刚好是白鸿轩。
  他的眼前模糊起来,力气像是被人抽干了,想说点什么,只能徒劳地发出“赫赫”声。白鸿轩也跪了下来,身侧两人扶住柳应悬的肩膀,让白鸿轩轻轻地摘下了他脸上的面具。
  火光冲天而起,柳应悬的身体越来越沉重,渐渐的,忽然在某一个瞬间,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像是一片落叶,乘着想象中的一缕风飞了起来。
  他听不见了,只能勉强看见白鸿轩拿着他的面具,依次交到那些小孩儿手上。
  柳应悬已经无法说话,他想到,结束了,我的献祭,结束了。
  小迟……
  杨意迟……
  你在哪里?有在找他吗?对不起……如果他……能逃离……
  对不起。
  ……
  那张面具传到白小雨的手上,忽然发出啪的一声,轻轻地裂了。
  白鸿轩愣住片刻,随后回过头,在白天尧的鼓励之下,对着白小雨鞠躬:“从今天起来,您就是新的……神仕。”
  白小雨一脸茫然,不知道该回应什么,幼小的她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白鸿轩转过身,柳应悬已经垂下了头。他走到柳应悬的面前,看见失去呼吸的男人依旧有一张年轻又好看的脸。只是这张脸,再也不会变得鲜活起来。
  白鸿轩在柳应悬面前蹲下,让人将柳应悬放在他的背上。他背起柳应悬,还得送他最后一程。
  第54章 出殡
  杨意迟从离开金松时就没再合过眼,飞机带着他再一次飞跃云层,金色的光芒从舷窗外洒在他的手心。杨意迟合上手,却没能留住那些灿烂的日光。
  他必须回来,是因为莫名其妙被人匿名举报之前的成绩作弊。
  这当然是无稽之谈,但大学里对此类事件十分重视,需要杨意迟立刻配合进行下一步申诉和调查。
  下个月就是毕业季,很多同学都留在首都工作,唯独杨意迟回了西陵。如果他在首都,倒也不会这么麻烦。
  杨意迟接过空姐递来的咖啡,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冷静地设想接下来要怎么处理这些事情。
  他想过不回来,可最终他不敢赌,如果学位被撤销,杨意迟面临的困难会更多,但是柳应悬……
  杨意迟的喉结动了动,坐在飞机上不舒服地闭上眼睛,柳应悬的脸又浮现在他的身前。
  匆匆赶到学校,杨意迟提交了书面说明和其他相关证据,辅导员和他一起调监控又花了点时间。杨意迟阴沉着一张脸,辅导员几次想和他搭话,却又忍了下来。
  “我没有作弊。”杨意迟冷冷地说,“我不需要作弊。”
  辅导员为难道:“但流程还是需要……”
  杨意迟焦急地看时间,不客气地打断她:“我还需要等多久?”
  “一般来说还需要几天。”辅导员道。
  “我没有时间了。”杨意迟皱紧眉头,喃喃地道。
  辅导员道:“你……要做什么?你不是签了首都的工作吗?”
  “我要回家。”杨意迟说,“我坐晚上的飞机走。”
  “那不就剩下几个小时了……”辅导员一头雾水,“你不会是刚从家里赶回来的吧?我建议你先留在学校……”
  老师抬头,发现杨意迟正无意识地咬住自己的嘴唇,已经见了血。她连忙抽了张纸巾给他,以为他在担心被举报的事情,安慰道:“不要焦虑,杨意迟,不会有什么事情的,等一等就好。”
  杨意迟浑身一震,肩膀忽然一下子垮下来,表情很郑重地道:“我没有时间。”
  他跑回宿舍,赵武清和林正最近都不怎么住在这里。杨意迟什么东西也没吃,胃里只有一点飞机上的面包和咖啡,奇怪的是,他也完全不感到饿。
  最近的温度直逼夏天,杨意迟跑回来满身是汗,着急地用毛巾擦了擦身体,换了干净的衣服。
  衣柜的最里面有一个上锁的盒子,杨意迟站在那儿,弯腰把盒子小心翼翼地打开。
  盒子里面还有一个蓝丝绒的小盒子,去年他在养伤和复健,闲来无事的时候看中了这款戒指。杨意迟知道柳应悬的指围,在专柜前犹豫很久,还是买了。
  戒指盒沉甸甸地放在他的口袋里,回去的路上,他脸上的温度却一直没有降下来。
  送给哥,他会喜欢吗?他会接受吗?这是什么意思,他应当清楚吧……不,等等,杨意迟,是你自己要搞清楚要做什么,是你想和他求婚,想要他成为你共度一生的人。
  然而,过去一年,杨意迟当时头脑发热买下的戒指却始终藏在他的衣柜里。
  冬天的时候他考虑过要不要带回去,但最终没有。他想,还有半年,还是等到柳应悬真的来到他的身边,两人一起在首都开启新生活的时候再送给他。不过……一切又怎么会变成这样?
  杨意迟表情呆滞地低着头,小小的戒指盒被他攥在手心,像是烧热的钢铁让他拿不住。
  过去几天的记忆,他所做的事情,所说的话,都在这一瞬间回到杨意迟的脑袋里。
  他记得每一个细节,记得柳应悬的求饶,记得他说恨自己,记得他说后悔遇到自己……
  杨意迟陡然失去力气,瘫坐在宿舍的椅子上,沉默与绝望让他浑身发冷。当那些疯狂都褪去,杨意迟再一次清醒过来,不知道要如何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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