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说话的人回笑着蛐一声:“瞧把你们能的,也就是菩萨容着咱们这张嘴,否则早晚被你们笑得抄了家。”
  众人闻言都笑了。
  若不是郡主,她们别说有胆子议论征北大将军了,就是这么悠闲又自在的时候都没有。
  憨妇没笑,她笑不出来……
  老江家的又说话了:“不过,大将军家真就一个孩子,我家大伯哥说的。我家大伯哥在衙门里做事你们是知道的,大将军家的事不是秘密,郡主府里很多伺候的人都知道,也往外说,好像是大将军家的娘子……哎呀,我也没注意听,但是大将军就一个孩子,所有人都知道,所以将军家的小少爷来咱们郡,郡主府格外重视,听说将军家的小少爷会直接住进菩萨庙。”
  “都让叫郡主府,不让说菩萨庙。”
  “我就说菩萨庙,你告我去啊。”
  几个人又是一通笑闹。
  “将军的小少爷也就该住郡主府,尊贵的人自然跟尊贵的人住在一起。”
  憨妇盯着不远处干枯的藤蔓,就这么看着,眼神里透着几分木讷和茫然的心悸……
  是她的孩子吗?
  憨妇怎么也无法把她们的话,与记忆里自己抱过的孩子联系在一起……
  她本是不该想的。
  第一次听讲法的后生激动地说,征北大将军许破大胜归来,她只是在欢呼的人群中恍惚了一下。
  也许……是同名同姓呢?毕竟只是一个名字,是自己想多了。
  接下来后生滔滔不绝地讲着许破的祖籍,他的出身,动容地说着,他们也可以像许将军一样保家卫国。
  憨妇才怔愣地发现,大将军许破,与她脑海里的许郎,是同一个人……
  她以为再也不会听说一点消息的人,这样猝不及防地传入她耳朵里……
  她忘了与周围的人一起激动,忘了与所有人一样欢呼,就那么站着。
  任由这个名字冲破她掩埋多年不敢打开的宝瓶,往事争先恐后地往她脑子里钻。
  他小时候抢她野榛子的样子,抓蛇吓唬她的样子。
  成亲后,他红脸的样子、怀孕时他高兴地抱起她要冲出去跟所有人宣扬的样子、他偷偷攒银子只为给她买一枚银簪的样子……
  不受控制地冲入她脑海。
  那时候她亦鲜活美好……
  可现在……
  憨妇那晚随着众人鼓掌,看到自己枯干的双手,她脸上因为记忆冲开的笑,骤然像受惊的老鼠,快速缩回了见不得人的角落。
  她胆怯地重新关上宝瓶。
  这次关得更紧、埋得更深,怕人窥见她是谁,怕人发现她害怕人发现的秘密……
  水井里是她粗糙的早已辨不出年龄的面容;村落里,她更是再普通不过的妇人。
  而征北大将军。
  单听这个封号,她都想不出是几品。
  是官老爷,是县太爷也见不到的大官,跟她一个妇人差得很远很远,远得让人害怕。
  与老憨每月八两银子,自己未必配的害怕不一样。
  是更深更大的沟壑。与对征北将军身份的害怕比,老憨那八两银子似乎更容易接受。
  所以,憨妇那时候就告诉自己,不要想,不知道,她当跟所有人一样听了一个励志的英雄故事。
  可……
  ‘孩子’,却像是一道闪电,劈开她心中早已麻木的角落。
  他的孩子要来百山郡了?
  是久违了的,几乎被遗忘的刻在心头轻轻的颤动。
  是不是她的孩子,那个柔软地靠在她怀里、小手偶然攥过她的头发、笑起来就让她跟着笑的宝儿。
  也是他一岁半后,就再没见过的孩子。
  现在……有十四了吧。
  都是十四岁的大孩子了。
  憨妇只是这样想想,神色都忍不住温和下来,十四岁的大孩子,会长什么样子,像自己还是像他父亲?
  十四岁的宝儿叫‘娘’又是什么样子,会不会调皮,是不是也会逮蛇,有没有把抓来的蛇扔向别人家的女儿。
  憨妇满脑子都是孩子。
  在她脑海里,孩子还是周岁时咿咿呀呀的样子,粘人,爬得最快。
  突然就长大了。
  还要来百山郡?
  憨妇忍不住心跳变快,就连知道许破成了大将军都没有如此无措的时候。
  可她乱动的心,又像被巨大的罩子罩住,无措和黑暗,吞噬着她最拿不出手的想念。
  “憨妇,憨妇,老憨家的!”
  憨妇回神。
  “想谁呢!想你家老憨呢。”
  “她才不想老憨呢,她想她闺女,走了,下地。”
  憨妇起身,垂着头,不敢让旁人看见自己眼里的情绪。她还有女儿,还有几个与宝儿不同父的孩子……
  憨妇心中升起无法言说的卑微……
  宝儿不会想要一个这样的娘……
  她想想自己,看看别人,她连江嫂子都不如。
  她被人卖来卖去,辗转一人又一人,如今已是这副残败样子。
  她有什么脸说,自己是大将军独子的娘,让他被人笑话差不多。
  憨妇苦笑一下,笑容里藏着太多苦涩和心酸。
  回不去的,她与他,早已是云泥之别。
  跟孩子……
  但能听到他那么好,还是为他们高兴。
  他以前只顾着让二弟出人头地,如今他自己就已出人头地,还把宝儿带大……
  他把宝儿带大了……
  憨妇垂着头,眼泪不受控制的一滴滴落进泥土里、蔓藤上。
  真好。
  他好,宝儿也好,泪掉得更厉害了,她干活也更卖力了。
  她唯愿他们一生顺遂,事事顺心!
  ……
  回到家,憨妇手中麻利地编织着竹筐。
  粗糙的手指穿梭在竹篾间,动作娴熟而机械。
  她的衣衫破旧,补丁叠着补丁,却干净整洁,这是她唯一能为自己保留的一点体面。
  老憨进门,就看到大女儿、二女儿在院子里玩,小女儿躺在提篮里,搁在憨妇脚边。
  憨妇能干地在编着竹筐,攒多了,她会去镇子上卖。
  第335章 新丝定
  老憨叹口气。
  明明家里也不缺银子,她也不知道穿些好的、用些好的,还如此节俭,有时候看了也难免让他觉得生气,上不得台面。
  家里有银子了,还舍不得花,留着那些银子做什么!总这样抠抠搜搜的,别人以为他老憨挣不来银子、养不起婆娘!
  “爹。”
  “爹爹。”
  老憨立即从后面的筐子里拿出一个油纸包,里面包着好几种糕点,最贵的好几十文钱一块。
  老憨以为憨妇见了多多少少会唠叨他几句。
  但是没有,憨妇还在编竹筐,就一直在快速地编竹筐。
  老憨觉得她怪怪的。
  走过去看了她一眼。其实他还留了一包糕点,是给她买的,同样也怕她不高兴,没敢现在就拿出来:“编着呢?”
  “嗯。”憨妇头也没抬,就一味地编筐子。
  老憨看着,下意识将自己这些天所有事都过了一遍,他也没犯什么错啊?
  以前家里穷,他不听曲、饮茶,也不赌;现在有银子,同样不听曲、饮茶,还是不赌。
  就是前些日子东家给了他一袋旱烟,他也拿回来给了憨妇,按说没什么惹她生气的才对。
  可他还是觉得憨妇很不高兴,非常不高兴?
  “啊——”小女儿躺得不耐烦了。
  老憨闻言,看了一眼还在编筐的憨妇,没敢叫她,自己俯身将女儿抱起来。
  早些年他不是有本事的男人。
  没本事,家里穷,娶不上婆娘,后来就买了一个。
  一开始他甚至不是打婆娘的男人,后来确实有些不好,自己没本事就欺负家里更逆来顺受的女人。
  似乎以此才能证明什么。
  现在他不是有本事了吗,十里八乡都高看他一眼。
  再说打女人本也不是他想干的事。
  而且他自问从再找到憨妇开始,就没再打过她一下。
  何况自己冲进火场那次吸了烟尘,又受了些罪,大女儿那么小,心疼得直哭,懂事的笨手笨脚照顾他。
  他一把年纪了,不是铁石心肠,再加上现在被人看不看得起又不用靠别人。
  他靠自己也被人看得起!
  什么儿子不儿子的,也没那么重要,活这一辈子,能将三个女儿照顾大就挺好。
  他六十了,老了,人生还有几年,万一他真不幸死了,说句难听的,那场大火里,他如果没有跑出来,死在了里面,他的三个孩子谁照顾,谁能帮他把女儿们养大,还不是要靠憨妇。
  至少憨妇对他的三个孩子,是上心的。
  老憨也就想开了,找什么更年轻的,更年轻的等他死了,只会卷着他银子跑了,也不会给他带大三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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