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她也不是。
  她是自我典卖,心甘情愿,她典卖自己的时候,家里已经没人了。
  那一年是她最不愿多想的一年。
  如果,如果那天小姑子没有替自己给大郎送午饭,事情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她家大郎有把子力气,身体壮,在码头帮工。
  那日,刚满月不久的孩子闹腾得厉害,小姑子见她腾不出手,装了饭去给大郎送去。
  可偏巧,那日码头前街两伙人在打斗,小妹被波及其中。
  大郎赶到的时候,小妹被捆了手脚,因为想逃跑,膝盖重重挨了一下子。
  回来后,药钱就成了家里最大的问题。
  许家全部积蓄拿出来。
  二郎也从私塾回来了。
  小妹的腿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好的,表面的伤养了一段时间虽然好些了。
  可想让小妹的腿能走路,有几味药十分昂贵,不是他们拿的出来的,单一味虎骨就听着昂贵,更不要提那些她听都没有听说过是什么的药材。
  小妹哭着说不治了。
  她说不能耽误二哥上学堂,她的小侄子年龄也还小。
  她还说,她瘸着也能嫁出去,村里的傻姑娘都能嫁出去,没道理她嫁不出去,等她嫁出去了就是别人家媳妇,吃别人家的,给别人家干活,到时候再让别人家给她治。
  她当时是笑着说的。
  听到的人也笑着回:这个主意好,就这么做。到时候他们家不给你治,两个兄长就打上门去。
  可憨妇感觉得出来,大郎可能是要打河渠征工的主意了。
  因为死的人多,每年河工征工,会先给一部分工钱。
  二郎也参与其中。
  大郎怕她不高兴,也怕她觉得小妹是累赘,将家里的所有积蓄都给了她。
  她感觉得出来,他先到手的银子也会给她和孩子,还会跟她保证一定回来,让她不要责怪小妹。
  她怎么会责怪小妹。
  可谁也没料到,婆母先动了。
  典妻这种事,很常见。十里八乡,做过这些事的人家很多。
  婆母是想自卖为奴的,可买了她身契的人,直接将她典了出去。
  公公听说后,带着银子去那家要人。
  买的人家,跪在公公面前说就想要个孩子,他们家没有盼头了,就想要个孩子,白纸黑字,给命都不给人。
  告到哪里,都要不回人的。
  打死对方,对方也认,但就是不给人。
  所以公公婆婆没有想过卖她,她生了许家大孙子,又一心操持家计,在公婆眼里,她是许家的一切,怎么会想到典她。
  大郎也不会同意。
  他那个人是有些……
  憨妇几乎瞬间收起想到他的画面。
  后来,大郎、二郎走了,一部分银子留在她这里家用,另一部分银子给小妹治腿。
  憨妇知道,公公偶然会走上十里地给婆婆送吃的。
  公公做工更卖力了,除了做工,他还挖山货。
  小妹的腿能下地走路的时候,儿子一周岁正是好玩的时候。
  公爹从一道很缓斜坡上摔下来,昏迷不醒。
  银子如流水般出去,公爹的手指才能动一下。
  所以,她是自典。
  她将孩子和公爹交给小妹照顾,自典一年。
  偏偏时运不济,那年闹了洪灾。
  她跟着那家人逃了出来。
  那家人在她生下孩子后,不愿意多养一张嘴,偷偷将她典当……
  从那时起,她就不是她了。
  是可以任意典当的物件,是从这家到那家的货物。
  她跑过,有时候被抓回去;有时候是她都不知道跑到了哪里,被别有用心的人遇到,不要钱的带回去,再卖出去。
  她还见过那些漂亮的小姑娘,被精挑细选出来,卖到那种地方去。
  也见过那些看似讨喜的小姑娘、有手艺的婆子被卖到大户人家去。
  而她这样长相的妇人,进不了那些人的单子,就是遇上了,像看牲口一样看看她,摇摇头,就随意将她典卖。
  五年前她被卖到百山郡。
  穷乡僻壤,颗粒不收,她猛然意识到,当她连生孩子的价值都没有的时候。
  她才是真的一文不值。
  第332章 现在的自己,曾经的他
  到了那时候,她还能去哪里……
  没人买,没人卖了,是不是还会更凄惨?
  凄婉的唱腔、低沉的二胡,猛然拉回憨妇的思绪。
  憨妇一个激灵。
  热闹的氛围顿时包裹住她,相熟的热气在周身环绕,台上的声音犹如仙乐萦绕在耳边……
  憨妇重重地松口气,笑意几乎从灵魂深处散发出来。
  百山郡已经不是以前的百山郡。
  她也再不是以前被卖来卖去的自己,她有了新名字憨妇,有户籍,她还能挣银子。
  她是个人了。
  憨妇高兴的与周围人同时投入地去看台上的唱曲。
  曲调悠扬,唱的人声泪俱下。
  憨妇喜欢这样,心有余力,为人凄苦,看到动情处,也心疼得跟着揪心。
  还好,相比于戏文里的女子……她日子……其实好得多。
  也足够幸运被卖到这里。
  以后还会越来越好……
  至于以前……
  她知道那已经是以前了。
  那个小心的在胸口藏了煮熟的山药给她的人,那个求亲那天红了脸的少年,是非常非常远的曾经了。
  在她一次又一次被卖的日子里,在她都想不起自己名字的路上,在她生出一个又一个孩子,被辗转在多人之手时,那位少年就跟她没有关系了。
  又为什么要有关系……
  “娘……”小小的人从人挨着人的缝隙里挤出头,软软的小黄发梳着整齐的发髻,此时乖巧地贴到她腿边。
  憨妇才觉得真的回了神,笑着揽过女儿,从打着补丁的口袋里掏出剩下的半捧炒黄豆给孩子。
  手心摊开炒过的豆子,一时间分不清手和豆子哪个更粗糙。
  活泼的小姑娘见了,顿时嘟嘴:“给娘吃的。”
  “娘不爱吃。”强硬地装到了女儿的口袋里。
  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确定娘好像真不爱吃,开心地坐在娘亲脚上,珍惜地吃炒豆子。
  憨妇看女儿吃得高兴,就高兴,摸着女儿的头,抬头看台上的光影。
  这才是她的日子,已经——很好很好的日子。
  尤其在她知道了,那个人曾经找过她后,就足够的人生。
  除此之外,不用再多了,真的不用……
  因为她受不了现在的自己,见昔日的邻家大哥……
  ……
  汴京城外。
  秋日正浓,天边挂着一轮落日。
  城门外,尘土落尽,一面面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古老鼓声撞击出沉重的雄壮曲调。
  大将军许破率领将领回京,铁骑如潮,马蹄声如雷贯耳,前一瞬震得地面微微颤抖,此刻已经归于宁静。
  肃杀后的宁静。
  高擎的“许”字大旗在风中猎猎翻飞。
  旗下,许破身披战甲,是历练出的凛然正气与不屈之魂。他眼神坚定,透着历经战火后早已习以为常的沉稳与豪迈。
  陆辑尘身着文武锦袍,银光闪耀的铠甲一半藏于锦缎华服下,玉带束腰、面容庄重,威严自成。
  他身后,是整齐列队的禁卫军。
  铠甲鲜明,兵器森然,宛如铁壁铜墙,彰显着皇室的威严与不可侵犯。
  陆辑尘看到许破,难得笑了,打马上前。
  号角声骤然响起,悠长而激昂,宣告蛮跤大胜的喜讯。
  陆辑尘率领皇家亲卫,以最高的礼遇迎英雄回家。
  许破同样策马而出,至太子几丈外下马。
  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如钟:“臣许破,幸不辱命。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言罢,接过木盒,敌将首级举过头顶,那是战功的见证。
  谷收上前接过。
  陆辑尘举起,再次交给谷收,声音温和、坚定:“大将军辛苦,此战大捷,实乃我国之福,万民之幸。 大将军请入城!”
  “将军请入城!”洪亮的声音如千军万马。
  陆辑尘离开。
  许破进城。
  城门内。
  百姓们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鲜花与鲜果如雨般洒落。
  夕阳下,皇上与皇后在宫墙上并肩而立,等着将士们游街而回。
  许破亦不喜这样的喧闹,只象征地走了一个开头,便离开队伍。
  他不喜欢热闹。
  或者说,他凭什么热闹。
  她找到了吗?她过得如何?他当初为什么要留下她们老弱妇孺在家,为什么不将她们一起带走……
  或许,如果他当初早回来一步……水河就不会失踪,就不用独自面对他家这些是是非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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