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心竹愣了一下,想起他刚才看到自己推病人出门,想必是在说这件事,于是微笑着说:“医者父母心嘛,你不是也挺热心的嘛。”
  周家树抿了下嘴唇,不再答话。他走出门没多久,又走了回来。心竹问:“怎么又回来了?有什么事?”
  周家树拿出一条小毛毯,腼腆地说:“陆姐,晚上办公室凉,你披个毛毯吧。”说完,把毛毯放在心兰桌上,逃也似地走了出去。
  这时距心竹离婚已经快5年了,但即使离过一次婚,她也刚刚满30岁,长得漂亮,工作体面,放到现在也是妥妥的独立女性、漂亮小姐姐一枚。但在90年代,离婚还远没有现在这么普遍,在很多人心里,离婚的女性等于贬值。
  但二十三岁的周家树没有这种偏见,他在农村长大,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考进了西南一所医科大学。毕业前学校召开了一次动员会,号召学生们支援西部地区的医疗建设,周家树那时刚入党,自然踊跃报名。
  在一众备选医院名单中,他看到“哈密”两个字,立刻联想到哈密瓜,觉得格外甜蜜,于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这里。
  来工作后,他发现这里老医生多,年轻的医生很少,像他这样的新医生,每隔几年才会分配来一个。
  有次他接诊一个病人,病人看他年轻,嘀咕着说:“这生瓜蛋子能看好病吗?”
  他一时尴尬,只好装作没听见,但脸已经烫了起来。正巧护士长来送药,听到病人的话,大声回了一句:“老医生不也是从年轻开始的吗?人家可是大学生,专业的很。”
  听到护士长这么说,病人就不再说话了,周家树心里泛起一丝感激。
  后来,他开始不自觉地留意这位护士长,医院里的小护士们,都叫她陆姐。陆姐身材高挑,一双弯弯的月牙眼,看人的时候总是带着微笑似的,让人觉得亲切。她又有一股洒脱成熟的气质,让周家树觉得她和那些年轻的小护士们都不一样,她身上好像更有故事、也更有层次。
  后来,周家树听说陆姐离过一次婚,现在还是单身。不知为何,他心里还有些窃喜。
  平时,他没什么机会和陆姐说话,直到救助伤员那次,他才和陆姐第一次说上话。从那以后,他经常自己制造一些“偶遇”,时常跟陆姐打个招呼,虽然只是一句简单的问好,也让两人渐渐熟识了起来。
  也许是因为家里有三个姐姐的缘故,小周似乎对比自己年长的女性更容易产生好感,他总觉得同龄的女生幼稚聒噪,而陆姐的成熟、利落、温柔,对他来说才更有吸引力。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因为某一天里见到了陆姐、和她说了几句话而开心,又会因为一整天都没看到陆姐的身影而失落。陆姐的身姿和声音,像一只无形的手,温柔地拨动着他的心弦。
  遥遥的百天到了,南英煮了个鸡蛋,在遥遥的头顶滚了滚,边滚边念:“一滚头顶聪聪明明,二滚眼目眉清目秀,三滚身体健健康康。”
  滚完,南英把鸡蛋给悦悦吃,剪下一小撮遥遥的胎毛,用红布包好交给晓燕:“这是咱们遥遥的胎毛,晓燕你收着。”
  南英又拿出一个小银镯子给遥遥戴上,说:“这是悦悦小时候的镯子,祝遥遥平安健康。”
  简单仪式结束,遥遥在晓燕怀里睡着了。南英笑道:“这孩子好,能吃能睡,像他爹。”
  晓燕把遥遥放在小床上,和南英去厨房准备晚饭,悦悦趴在小床边看着妹妹。
  悦悦手里拿着刚剥开的鸡蛋咬了一口,凑近遥遥的小脸,想亲亲妹妹。不料鸡蛋黄是溏心的,一下滴在遥遥的嘴角边。蛋黄有些温热,遥遥一瞬间哇哇大哭起来,悦悦吓得手足无措。
  晓燕闻声跑进来,一把抱起遥遥,摇晃着安抚她。南英走进来,见悦悦傻愣在一边,连忙问:“妹妹怎么了?”
  悦悦怯生生地回答:“鸡蛋黄不小心滴在妹妹脸上了。”
  晓燕有些不高兴,说道:“万一是烫的,把妹妹的脸烫伤了怎么办?她还那么小,会留疤的。”
  南英看看遥遥的脸,只有一个小小的红印,并无大碍,于是劝和着说:“没事没事,咱们悦悦也不是故意的。”
  晓燕哄了一会儿遥遥,等她不哭了,对南英说:“妈,你们出去吧,我在这屋陪着遥遥。”
  南英知道她心里不高兴,带着悦悦出去,悄悄对悦悦说:“以后可要小心点儿,妹妹还小,当心伤着她。”
  悦悦委屈,撇着嘴说:“我不是故意的。”
  南英连忙摸着她的头安慰道:“姥姥知道,悦悦最喜欢妹妹了。”
  从这一天起,悦悦开始有一丝失落,她意识到,有了妹妹之后,她就不再是家里唯一的中心了。
  心竹回到家,看到悦悦有些不开心,就说:“走,二姨带你出去玩。”
  悦悦兴奋地跟心竹出门,一起去了铁路集贸市场。心竹问悦悦想吃什么,悦悦说想吃凉皮,于是两人走进了一家凉皮店。
  铁路集贸市场离医院不远,周家树休息的时候会自己做饭,来买菜时,正好看见心竹带着一个小女孩,走进了市场里的凉皮店。
  周家树赶忙追着心竹进了凉皮店,装作没看见心竹的样子,对老板说:“老板,一份凉皮加擀面皮双拼。”
  听到他的声音,坐在店里的心竹向他打招呼:“小周,你也来吃凉皮啊?”周家树趁势走过去,和心竹坐在一张桌上,回答道:“是啊,陆姐,你也来吃啊,真巧。”
  说着,周家树注意到心竹身边的小女孩,约莫7、8岁的样子,扎着两条高高的马尾辫,大眼睛圆溜溜的,看起来分外机灵。
  他有些紧张,试探着问:“陆姐,这是你的……?”
  心竹意识到他把悦悦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于是笑着解释说:“这是我姐的孩子,叫悦悦。悦悦,叫周叔叔好。”
  悦悦叫了声“周叔叔好”,周家树脸上立刻挂上了笑容,愉悦地说道:“悦悦好,很高兴认识你。”
  第35章 挽歌
  时坚的爷爷因为肝硬化住院,加上本来年事已高,医生告诉时坚,爷爷已经时日无多,最后的日子,家人们就好好陪伴吧。
  时坚坐在病床前,握着爷爷的手,这个像“电线杆”一样瘦高的老头,到了垂暮之时躺在病床上,双脚依旧伸出病床一大截。时坚把被子往下拉了拉,盖住爷爷的脚。
  他心里的悲伤像冰川下的洪水,冰冷而寂静地涌动,但爷爷却满是沉静和坦然,依然用往常诙谐的口气说:“我这一辈子啊,就没睡过合适的床,总是短一截,早就习惯了曲着腿睡觉。”
  时坚忍住眼泪,强作乐观地说:“可惜我没遗传您的身高,要是能再高5公分,我就能进篮球队了。”
  爷爷淡淡地笑,眼神里弥漫出岁月的怅然,幽然道:“你啊,像你妈,都说爹矬矬一个,娘矬矬一窝,你爸比我矮不了多少,到你,就比我矮半头了。”
  奶奶悄悄地抹眼泪,爷爷拉起奶奶的手,安慰说:“我走在前面,是好事。快六十年了,我只爱吃你做的饭,别人做的我都吃不惯。要是你先走了,我一个人也撑不了多久。别看你个子没我高,但你比我坚强,我先走,去那边探探路,你就再等等吧。”
  心兰牵着悦悦的手站在病床边,爷爷抬抬手,示意悦悦过去。悦悦走到太爷爷身边,趴在枕头上,把头贴在太爷爷的脖子窝里。
  太爷爷亲昵地蹭蹭悦悦的脸,带着一股释然说:“我这辈子能见到第四代,已经知足了。我们悦悦聪明,长大肯定有出息。”
  时坚和心兰都绷不住流下了眼泪,悦悦轻轻亲了一下太爷爷的脸。
  最后的弥留时刻,太爷爷眼神已经涣散,嘴里轻轻呼唤着一个名字“安平,安平”。时坚的眼泪夺眶而出,奶奶哭出了声。
  安平是时坚的爸爸,爷爷奶奶唯一的孩子。他是火车司机,也是单位篮球队的前锋,那年时坚刚满8岁,比现在的悦悦还小一些。有一天天爸爸答应时坚,下车回来就带他去打篮球,还专门让妈妈把自己的一件球衣改小送给时坚。
  时坚没有想到,那次爸爸妈妈离开,就再也没有回来。他们在同一辆火车上工作,也在同一场事故中离开了他。
  那件球衣时坚从来没有穿过,他把它悄悄塞进了枕套里,无数个偷偷哭泣的夜晚,他就枕在这件球衣上无助地睡去,一个人,兀自长大。一开始,他痛苦甚至怨恨,恨那么大的世界、那么多人里,偏偏走的是他的爸妈,偏偏让他成了孤儿。他恨,但不知道该恨谁,这种恨终究转化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有一天他终于明白了,他的恨实际上是一种无能无力。这一切就这么发生了,没有经过他的同意,他没有选择的机会,甚至没有补救的机会,除了接受,他什么也做不了。慢慢地,他说服自己说:他们一起走,也能有个伴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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