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两年后,就在他们要回城的前一个月,男知青帮老乡家盖房子,刚爬到房顶上,一只鸟飞来,吓得他闪身一躲,这一躲,身体失去平衡,男知青脸朝下摔了下来,正好撞在一块石头上,瞎了一只眼睛。
心兰听得背后发凉,让亚玲别讲了。亚玲问心兰有没有下过乡,心兰摇头说:“我本来在铁中上高中,我爸出意外走了,我就接了他的班。”
亚玲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似乎不该问这个问题,尴尬地搓了搓手。但心兰脸上的表情没什么波动,反而自然地转头问时坚:“师傅,你下过乡吗?”
“下过,我分到军马场。”
正说着,步话机响了,又一辆火车即将进站。走出扳道房的一刻,时坚像是要安慰心兰似的,小声说了句:“我也没爸,我是接我爷爷的班。”
呼啸的北风吹散了时坚的声音,心兰抬眼看着时坚,突然噗嗤一声笑了。
走在前面的亚玲转身,把煤油灯举高照着他们,哈哈哈地笑出声。
“看看你俩,一鼻子煤灰。”
心兰和时坚同步抬手蹭了蹭鼻子,心兰指着亚玲说:“你也照照镜子吧。”
走了走了,时坚催促她们,两个女孩跟在他身后,嘻嘻哈哈地走向扳道机。
第3章 年轻的师傅
时坚20岁过半,比心兰她们早两年分到红柳河,他的爸妈曾是同一列火车上的工人,一个是副司机、一个是检修员。早年间出过一场事故,他的爸妈都去世了,他从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成年后接了爷爷的班。
在站上的同事们看来,时坚跟他的名字一样,不苟言笑,坚硬得像块石头。但他年纪轻轻做事却稳重,文笔也不错,站上需要写材料,都要来找他。
时坚的爷爷奶奶已经70多岁了,老两口住在乌鲁木齐,从红柳河坐火车要6、7个小时,时坚不常回家。他有一把木吉他,休息了就自己在宿舍里弹吉他。
时坚以前也有个师傅,半年前退了休,新职工来了,站里安排他当师傅,站里的人都说,他是红柳河建站以来最年轻的师傅。
有了徒弟后,时坚有人说话了,人也渐渐软和了起来,其实他并不是呆板的人,只是慢热。但因为男女有别,他对两个徒弟都注意保持着距离。
每月15号,铁路发工资,发工资后的第一个休息日,时坚总要回家看看。爷爷爱喝酒,时坚每次回家都会买瓶伊犁大曲,陪爷爷喝两口。
时坚到家时,爷爷出去下棋还没回家,他帮着奶奶做饭。时坚的奶奶是小脚,走路不利落,他从小就习惯帮奶奶跑腿、给奶奶打下手做饭,西北男人很少有会做饭的,但时坚会。
开门声响,爷爷回来了。这老头瘦骨嶙峋、个子又极高,进门还要稍微低一下头,以前在单位的外号就叫“电线杆”,时坚站在他身边,还要矮上半个头。
爷爷提着一袋蔬菜送进厨房,时坚打开一看,有几片是坏的,正要问爷爷,奶奶给他使了个眼色。爷爷出厨房,奶奶悄悄跟时坚说:“你爷爷看卖菜的人可怜,天黑了菜还没卖完,天又冷,他就把人家的菜都包圆了。”
爷爷是个老好人,以前在单位上,谁有事都找他帮忙。到了时坚工作分配的时候,他本来想托托关系把时坚留在乌鲁木齐,但他已经退休了,过去那些他帮过的人,不卖他面子。最后时坚分到了小站红柳河,爷爷心里气,跟老同事们也不怎么走动了,但心软的毛病还是跟以前一样。
爷爷爱吃“皮牙子”,就是新疆对洋葱的叫法。每天晚饭,时家的餐桌上必有一道老虎菜,就是凉拌皮牙子丝、青椒丝、西红柿丝。
听说时坚当上师傅了,爷爷心里高兴,跟时坚碰了杯酒。像往常一样嘱咐时坚,要不怕艰苦、好好工作,跟站上的同事们处好关系云云,时坚一一点头应着。
爷爷又说起来:“要是你爸妈还在,就好了。”
气氛有些伤感了,爷爷接着说:“我和你奶奶年纪都大了,没什么念想了,就盼着能看到你结婚。”
天气越来越凉了,入冬前,新疆的家家户户都要准备西红柿酱。趁时坚在家,奶奶让他去买了好几公斤西红柿,回家仔仔细细地洗干净、晒干,再切成碎碎的小块。
时坚切西红柿,奶奶准备玻璃瓶,事先存好的罐头瓶,仔细清洗过,擦干,一点儿水都不能沾。都准备妥当了,家里三个人分工,把剁碎的西红柿装进瓶子,塞上盖子。
都装好后,放进锅里蒸,蒸个40分钟左右,关上火,再在锅里焖半小时,揭开锅盖时,再趁热把瓶盖都使劲拧紧。
这样做的西红柿酱,放在地窖里,1、2年都不会坏,到了冬天没新鲜蔬菜的时候,还能尝到西红柿的味道。
几公里外,心兰和南英也正进行着同样的工序,只不过她家做西红柿酱用的不是罐头瓶,而是葡萄糖瓶子,橡皮塞子更密封,储存的时间可以更长。
这一天,是心兰生平第一次领工资,她把信封里的钱反反复复数了好几遍,两张10块、一张5块、2张1块,总共27块。她拿出一张5块,作为下个月的食堂饭费,剩下22块,她去市场买了块羊肉,其余的都交给她妈。
南英接过心兰递来的工资,想起老陆临走前的话发了工资先买煤。
一股暖意和酸楚,同时从南英的心里涌出,心兰的脸看着又瘦了些,下巴两侧的线条嶙峋。南英心疼地摸摸女儿的脸。
“心兰啊,上班累吧?妈看你都瘦了。”
“累什么啊,有师傅带着,活儿都是师傅干。”
“当徒弟可得有点儿眼力价,师傅年纪大了,你们年轻人多担待。”
心兰噗嗤一声笑了:“年纪不大。”
“心兰,你的工资不用都给妈,你自己也留几块,姑娘大了,自己也买件衣服、买双鞋啥的,用得上。”
“不用不用,我们四季的工作服都发,穿不上别的衣服。”
心兰说着,把西红柿酱放进锅里蒸。
南英又说:“明天学校放假,咱俩带上心竹,去供应站买点儿煤,这个冬天冷。”
“行,妈,咱俩就行,心竹要考试了,别让她去了。”
正说着,成竹和心梅放学回来了。心梅和大姐最亲,一下扑到心兰身上,心兰亲昵地抱着她,轻轻摩挲着她的后脑勺。成竹进来叫了声大姐,心兰拿出一个铝饭盒,里面是从食堂打来的包子。成竹拿起一个就往嘴里塞,心兰知道他吃得快,赶快抢下了一个塞进心梅手里。
心梅、成竹去写作业了,心兰做好西红柿酱,又麻利地揉面、抻面,快到晚饭的时候,心竹也回来了。一进门就嚷着:“呦,今天有肉吃。”
“就你鼻子灵。”
心兰一边说着,一边发筷子,全家人落座。今天吃的是拉条子,跟以往的素面不同,今天的面条上浇了西红柿炒羊肉片。弥漫的肉香让屋里更暖和了一些,南英把自己碗里的羊肉往儿子碗里夹了几片,心梅看见,翻了个白眼,故意把凳子拉离成竹远一点儿,挤着心兰坐。
心兰招呼着:“吃吧,吃吧,不够的锅里还有。”
一家人吸吸溜溜地吃起了面条,饭桌旁边,刚做好的西红柿酱靠着墙根摆成一排,红彤彤的晶莹诱人,屋内的热气晕在窗户上,结成一层暖白的氤氲。
一年后,心兰定职了,工资涨到34块,这可把心兰高兴坏了,休息回家称了2斤高粱饴,一大半留给弟弟妹妹吃,剩下的带回红柳河,分给师傅和亚玲。师傅说他不爱吃糖,就尝了一块,剩下的又推给了心兰。
正式定职以后,心兰和时坚之间有了时差,他们俩正好交接班,一个下班、一个上班,虽然都在方圆1公里内,但彼此见面的时间少了很多。
有时候时坚上夜班,白天在宿舍里睡觉,心兰就在食堂帮他打一份饭,把铝饭盒放在他宿舍门口,时坚醒来一开门,自然知道是心兰送的。轮到心兰值夜班,交班前时坚也总是把扳道房的炉子烧热,交接班的时候,他们会各自多留半个小时聊聊天。
平心而论,时坚是个好师傅,他们周围的师徒里,也有徒弟跟师傅处不来,天天被师傅训的;也有师傅偏心,两个徒弟之间闹别扭的。时坚的三人小团队,是关系处的最好的。上班的时候时坚从来不摆脸,该教的都耐心教,也能跟徒弟们聊天开开玩笑。下了班就自己回宿舍,不跟徒弟们多打搅。时坚爱看书,有一次心兰还在扳道房里捡到一个小本子,是时坚摘抄的好词好句。
有一次,心兰说起自己有个弟弟,正是贪玩的时候,但家里条件不好,也没什么可给他玩的。这句话,时坚放在了心里。连着两天下班,时坚都去戈壁滩上溜达,捉了两只蝈蝈,用铁丝编了个小笼子装着。
心兰休班要回家的时候,刚要上火车,时坚叫住了她。
“师傅,什么事儿?”
“这个,给你弟弟带回去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