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真好,真羡慕。此时此刻尤天白恨不得自己就是这样一家无忧无虑修车厂的老板,安心放假,让车坏在路上的无辜旅客急得满地乱转。
但好在自己算是无业游民,尤天白不至于急到满地乱转,他问屠老七:“你们有什么高见吗?”
没有建筑物遮挡的停车场里,自由的北风吹了好几个来回,老七一拍脑门:“你们来我们家住几天吧!”
话音一落,就仿佛平地一声惊雷,沉默不语地老五猛地别过了脑袋,和同样震惊的休马四目相对,现在,二分之一的人已经选择了沉默,另外二分之一的人意见是什么呢?
尤天白欣喜地一拍车窗,满口答应:“就这么办了!”
二十多公里的路,二十多分钟的时间,转眼就到了巴彦县城外的小山村里,春天还没来到,东北的山村里满是灰色和蓝色的掺杂,灰色是砖瓦房、泥土地、未化干的残雪,蓝色是蒙了尘的蔬菜大棚,和一望无际的天。
老五站在平房开了门的灶台前,手里是弯刃的砍刀,家里杀过牲口的都知道,这样的刀剁起骨头来最快,最顺手,削铁如泥。他身旁是早就系好了围裙的老七,围裙是皮面的,油津津的。
“侄子,我跟你讲,这剁骨头讲究的是肩膀用力,别用刀刃的前端着力,那样容易断。”
老七在一旁听得入神,专注地看着他叔的臂膀上下翻飞。
“来,你试试!”
任务重大,老七颤抖着手接过砍刀,白晃晃的刀刃上倒映出了他的一张脸,他抬起脸,看向老五:
“叔,你说,这刀砍起人来会不会也一样快。”
这时,半开的厨房门忽然一声响,屠家嫂子风风火火来了,一巴掌拍在木板门上:“还磨叽什么玩意呢?再等客人都要等着急了!”
女主人这一句话仿佛一记发令枪,打得叔侄俩当场转了起来,起锅烧水剁肉下锅,手脚麻利得不得了,看灶台上升起了水开的蒸汽,她才退出了厨房。
视线转到屋内,尤天白和休马并排坐在炕沿上,从进屋起,屠家嫂子就热情地忙里忙外,对待两人就像是见到了多年没回家的侄亲戚,如此热情,纵使厚脸皮如尤天白都有点招架不住,束手束脚待到了女主人转身去后厨,才终于松上一口气。
有谁能想到,有朝一日回来到追杀自己的人家里做客吃饭呢?
休马一动不动坐在他旁边,估计心里是同样的疑问。
这里是叔侄俩的老家,巴彦县边上的长林村,村里年轻人不多了,壮年以下都出去打工了,四个人下了面包车换三轮车进村,他俩的房子在村子最里头,一层的自建平房,不大的小院,带一户羊圈。现在他们去后厨做酸菜炖羊肉了,想想后屋羊圈那零星几只羊,感觉稍微有点对不起,被宰了端上桌的不知道是长辈还是晚辈,男丁还是女眷。
“你怎么答应得这么快?”从面包车转三轮拖拉机再到屋里后,休马终于说话了。
“没想到他说的是真的。”尤天白把手机揣进外套口袋,他刚才打电话问过了,拖车确实要有个两三天才能到,小山村也肯定没有民宿旅馆招待所,接下来三天都要从这间不大的小院里度过。
小院里度过?
如果刚刚没看错的话,这房子还没大到能容得下四个大老爷们一人一间房,现在坐的是客厅兼主卧,应该是叔嫂的房间,东边还有两间看起来是后来扩建的小房间,其中一间应该是老七的,至于他们自己——作为两位突然造访的宾客,估计要睡在同一个房间的同一张床上了。
不得不睡的同一张床。
要说挤在一起睡觉的经历,他们也不是没有过,但今非昔比,和仇人一起睡只要别睡太死就行,和做了些这样那样的事情的人一起睡,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尤天白深深呼出一口气,开始思索睡羊圈的可能性。
这套不靠谱的思绪被端上桌来的酸菜羊肉锅打断了,铜锅一端上来,屋里屋外马上充满了过年的气氛,此时只差几挂鞭几幅春联,连屠老五那种饱经风霜的脸上都洋溢起了春天的颜色,他侄子也不赖,连喊着要陪他叔叔喝两盅,刚才在泥地里打得不可开交的仿佛是别人。
热锅热脸热炕头,尤天白不是没体验过这种专属于东北的热乎劲儿,只是在这个关头体验,有点说不出来的意思。
有点想笑。他扭头去看休马,这小子已经拿了筷子,正在往碗里装蒜泥,看着尤天白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先往嘴里送了一口饭,然后说:
“愣着干什么?吃啊。”
真不愧是他,什么紧急状况下都不忘了填饱肚子,天生的活命料子,还能说什么呢?吃吧。
这顿饭吃的还真不错,不知道是因为在警察局耽搁太久,还是因为在服务区洗那一脸泥耗费了点力气,屋子里每个人都至少添了三次饭,等一锅纯正的东北大米下了肚,锅里的现宰羊肉炖酸菜也见了底,几个人抹抹嘴,屠家嫂子先说话了:
“听我家老头子说,你们是一块儿在路上跑货运的司机?”
尤天白刚撂下筷子,差点没一口噎住,看来在这叔侄俩的口中,没准儿他们还是患难过的好兄弟。估计叔侄在厂长手下干什么收什么钱,屠家大嫂也是一无所知。
“是,是这样的。”但事已至此,也只能顺着他们的意思说了。
见他把谎圆了,一边还捧着饭碗的叔侄默默对视了一眼,也不知道把追杀对象说成是生意上的伙伴,这馊主意是他俩谁先想出来的。不过生意伙伴也好,酒肉兄弟也罢,别再把卖保健品壮阳药的抠门老板说成什么高尚行业的从业者就行,尤天白保持着脸上尚且礼貌的笑容,祈祷大嫂别问他是干什么的。
铺着印花塑料布的圆桌对面,大嫂笑吟吟问了一句:“你俩是干什么的?”
尤天白花了好大力气才没把刚吃下去的羊蹄筋直接吐出来。
“我们——”他开始舌头打结。
在一旁一直无话的休马忽然开口了:“我们是搞殡葬的。”
殡葬,好主意。
婚丧嫁娶,生死大事,殡葬业和保健业,讲究一个对仗,但看事情不仅要单方面的看,还要多方面的看,家业虽好,但要先忽略面包车上贴着的“站得快”。
事已至此,尤天白开始祈祷她别看到他们面包车上贴着的壮阳药广告,亦或是别往赶尸之类的邪门地方想。
看着屠家大嫂一脸欣喜满意又略带担心,屠老七突然坐不住了:
“对,婶,马上清明节了他俩业务忙,趁着现在事儿还没多起来,先招待招待,以后有事好互相关照。”
把一个谎话变得更糟糕的方法就是为谎话续一个谎话。
屠老七一股脑儿地说完,他叔笑着的脸已经跟酸菜锅里的血肠一个颜色了。
“都已经休息在家了,就不说工作的事了。”尤天白决定出手相救,“平时也多亏了两位照顾,我们的路途,不孤单。”
这个“不孤单”特地顿一顿才说出来,颇有意味。老五和老七一个笑的比一个难看。
“那不假,”老五先反应了过来,把面对商业伙伴的笑容堆上面庞,“有时候您二位在路途上进步太迅速了,我们得花点力气才能跟上。”
指每次被反杀之后,叔侄都要花力气赶上几天才能追上不乏。但即使不跟,也不影响他们殊途同归的结果,就像在大众浴池,就像在现在。
尤天白也乐了,他爱极了这种有话不明说的感觉,因为他也喜欢弯弯绕。
“承让,承让。”他抬起双手,示意老五他们收回自己的夸赞,“说是出生入死的兄弟有点夸张,就希望我们接下来的路上能像之前一样吧,为前进,你死我活。”
说罢,以酸菜汤代酒,敬了老五满满一碗,两人笑得一声比一声高,老七应该是没听懂他叔在和尤天白打什么有声版哑谜,跟着笑了几声,但略显尴尬。休马在一边没吱声,默默给自己盛了碗酸菜汤。
酒足饭饱,大嫂也站起来开始收拾碗筷了,跟着昔日的敌人扯了一堆半真半假的家常话,尤天白倒是觉得比一开始放松了许多,恍惚间好像还在部队里,某一年过年没回北京,跟着一位吉林的战友回了他的老家,那时候也是坐在他家的土炕上,吃了他娘亲手包的饺子,饺子汤肯定是没有酸菜白肉味道浓厚,但看着这热气腾腾的一满碗,当时的他想了很久父母会不会担心在吉林的他。
“对了,”想到此事,尤天白忽然有点东西想问,“你之前不是说你还有个儿子叫老六吗,他不在你家住?”
依稀间好像还记得屠老五说过他儿子脑子有些问题,这种孩子一般都会在家里看好了,院门都不出,结果在这里坐了一个小时炕头,愣是没看到人的影子。
话音落下,饭桌上骨碌碌一阵响,大嫂的手里端着碗筷,她愣着,是老七弄掉了手里的长勺,他慌忙弯腰去捡,然后伸手递给他婶,大嫂没动手接,也没看他,直接端着那一摞碗筷出了门,连房门都没带,北风踉跄着钻进屋里,吹得桌上最后一点酸菜腾起了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