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但是进了楼道也可以不进房门,好主意。少顷,尤天白一副深思熟虑之后的样子,麻溜儿地跟着进了单元门。
  老式火柴盒的楼道很窄,休马走前头,一个人就差点顶到了天花板,尤天白跟在后面,想着用什么借口来说明自己留在一楼等他,没想到前面的人三步迈上缓步台,转头就要敲门。
  “她就住在一楼?”
  尤天白忍不住问了一句。没说“你家”,因为这里和长春那座白砖红瓦的庄园差太多了。
  “是。”休马回他,“怎么了?”
  我还以为你要多少上几层楼那样我就可以找借口说不上去了呢。尤天白当然不会这么说。
  他把一只手从口袋里拿出来,前后比划了几下,最后又插回了口袋,回答休马:“没事。”
  没事,他也在劝自己。
  休马盯着他,似乎想在开口说一句,头顶的声控灯灭了,两人同时清了一声嗓子,但没人张嘴说话,在沉默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一声开门响打破了这一局面。
  正要敲的房门开了,门里是张怯生生的年轻面孔,系着围裙,是新来的保姆小娟——她应该是听到了两人此起彼伏清嗓子的声音。
  没有问候,没有解释,多一句话都没有,小娟侧开身子,示意两人进屋去。
  该进去吗?
  女孩的视线落在尤天白身上之后,他终于迈动了步子。
  没有药片,没有吊瓶,没有一切跟生病有关的东西,屋里是寻常的东北小城模样,浅木色家装,玻璃屏风,在尤天白环顾客厅的时候,他听到侧面的房间里炸起一声粗砺的问话:
  “我要这么说你才肯能回来?”
  是和电话里一样的声音。
  尤天白顺着声音转过头去,先看到了主卧门里的一副轮椅,紧接着是轮椅上的女人,休马的母亲,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个女人和各种美好的词汇都搭不上边,臃肿、凌乱、倾颓,嘴角的横肉让她看起来像是在愤怒,实际上也的确在愤怒。
  这一刻尤天白终于想明白一路上休马不对劲的点在哪儿了,他不着急,也很平静,他好像一开始就知道女人是在骗他的。
  这比生病本身更可怕。
  休马没有立即回答她的话,先在屋里看了一圈儿,接着停在了主卧门口,在离女人两米远的地方,他回头去看母亲:
  “新保姆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你还好意思问我有什么不满意的?”女人的音调瞬间拔高了,粗哑却不乏嘹亮,“我要方慧回来,我就要她回来!只有她才能像亲闺女一样对我,其他什么都不管事!”
  说到这里,她把盖在膝盖上的毯子抡圆了扔出去,但轻飘飘的盖毯没有她一半愤怒,打着转儿飘落在地上,更像是被屋里的气氛压塌了。
  休马沉默着把地上的盖毯捡起来,在手里抖了抖,低着头回她:
  “新找的也能,我给钱,要多少都给。”
  “你这儿子也不管用!”女人又炸出一句话,随后屋子陷入了铺天盖地的沉默。
  尤天白倚在靠近门的矮屏风上,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这时一直站在一旁的小娟终于迈了步子,她沿着墙角一路走到门口,静悄悄摘了挂在衣架上的外套,小声嗫嚅:“我去买菜。”
  “我也去——”尤天白紧随其后接话道,“买包烟。”
  说罢抢先开了门,走廊的灯亮了,显得屋里有些冷清,尤天白在关门之前回望一眼,休马没向这边看,只留下一个根本不像是他本人的背影。
  如果这事要是发生在大街上他肯定会管的。
  尤天白站在大福源超市后身,如此想着,烟刚点着,就随着风烧下去了一截,不愧是查干湖边的城市,冷得透彻。
  不过要是真在大街上遇到了,帮谁?
  帮女人?但她那坐在轮椅之上的样子真像是慈禧,不像是受害者。
  帮休马?他在这八十平的松原老房子里真像是受害者,但他在其他地方又是少爷,分外纠结。
  在他自言自语着的当口,小保姆从超市里出来了,默不作声地站在他不远处,直到尤天白转过头来发现她。
  “买这么大的鱼?”尤天白掐灭了烟,对着她寒暄一句,小娟手上拎了不少菜,唯独一条刚去了鳞的鲫鱼最显眼。
  小娟有点尴尬地笑着,回答他:“小方姐走前交代的,阿姨就喜欢吃这道菜,如果晚饭没有鱼炖豆腐,可能就撂筷子不吃了。”
  小方?尤天白脑海里回旋着村里的姑娘叫小芳的旋律,后知后觉想起这好像是女人提起来的保姆,之前的那位。
  但这名字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
  今天的疑问好像有点太多了,显得他有些过于好学。
  “这一个月可得花不少钱。”他回了保姆一句,帮她提走了一多半的袋子。
  过问别人家的情况总是不好的,尤天白拎着袋子走了一路,小保姆无声地跟在他旁边,再三犹豫之后,他选了个中庸一点的问题。
  “你刚才说的,之前的那位保姆,在这儿干了很久了吗?”
  小姑娘反应了一会儿才接话:“也不算太久,我们是同乡,她比我早两三年进城来打工,当保姆可能是近两年的事——这里还是她介绍我来的。”
  但屋里的女人可是亲自说了要她当闺女,尤天白止住了当场脱口而出的冲动。过了一会儿,他换了个措辞:
  “她和家里的女主人关系很好?”
  小娟一直低着头,听到这句话之后,脸更是差点直接揣进了领子里,她踟蹰半晌:“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但是是小方姐主动要求走的,走之前还心情很好,不像是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北风吹得尤天白直眯眼睛,他感觉身边的女孩看了自己几眼,像是在犹豫什么。
  “不过有件事,小方姐跟我说,让我别跟家里主人提我和她是同乡。”
  尤天白跟着她的步子慢了一慢,回答:“这倒是挺稀奇的,东北人这么爱唠嗑,不提同乡多少有点不地道,难不成是因为——”
  “回来了?”休马站在楼道口,手插兜望向他们。
  灰暗的老式小区里,他身高腿长地站在中间,格格不入。
  小娟赶忙点头打招呼,接过尤天白帮她拎了一路的鲫鱼,先回了房,留下俩男人站在呼呼吹着的北风里,谁也没先动地方。
  他们都觉得彼此有话要说。
  僵持有一会儿,尤天白把烟盒里的烟抖了出来。
  “你先进去吧,”他盯着休马的肩膀,慢慢说了一句,他知道休马也没在看着自己的脸,“我抽根烟再回去。”
  “我陪你吧。”休马给了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尤天白看了他半天,才意识到休马是想陪他抽根烟,这可是头一遭。
  第25章 “包皮过长,男人受伤。”
  休马讨厌烟味,讨厌得不得了,这是他两年前就知道的事情。所以一般情况来说,有休马就不会有烟,有烟就不会有休马,这次两样都在,尤天白竟一时忘了该怎么拿烟。
  他前后倒腾了一下才摸着烟尾巴,夹起来,叼在嘴里,又忘了拿打火机,等他两只手插进兜里找的时候,面前忽然伸来了另一只手,和一个已经点着的火机。
  尤天白叼着烟,保持着两手插袋的姿势,抬眼看休马,休马也在看他,手里的火亮得倔强。
  “你再不点着火要灭了。”
  休马提醒他,又抬起另一只手护着火光。
  风卷着沙子,尤天白微微吸了口气,低下头,在休马的手里点着了嘴上的烟。
  让别人给自己点烟本身就是件挺暧昧的事情,更何况这小子在盯着他的侧脸——他能感觉到,烟点亮,味还没尝出来,尤天白先叫住了休马。
  “哪儿来的打火机?”
  是不是跟别人学坏了?尤天白差点就这么问了。
  休马顿住了往兜里揣打火机的动作,默默把罪证交上去。尤天白接过打火机,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接着大声读出了上面的标语:
  “包皮过长,男人受伤。”
  男科医院的小广告。他拧着眉毛转了脸,看到休马一脸复杂地看自己,又想笑又想骂的样子。
  “哪儿整的这个?”尤天白问他。
  “哪儿整的——自己送上来的,你出去没多久就塞在门把手上了。”休马回答完,俩人嘴边刚泛起来的笑意又消了,等会儿还得回房子里头呢。
  休马今天看起来没平时那副样子,眨巴着眼睛一句话不说,动不动就发愣,有空也不赶紧抓紧装个逼啥的,让尤天白怪不适应的。
  “寻思什么事呢?”
  这简直是废话,下午发生的一堆事,够这小子寻思半天了。尤天白沉默着吸亮了烟头,休马低着头看脚。
  “咱们捡到的枪用不用交到公安局去?”
  尤天白愣着看他,一口烟差点没吐出来:“就想这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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