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修车厂、手刹、急刹车,他一瞬间全部回想了起来。
怎么他妈的能这么巧?
重要的不是他的车,也不是他车里的货,而是他车上还拴着个人。
拨开围着的人,喧哗声被抛到了耳后,尤天白向着车后一路奔跑,他没冲着车头去,此时此刻的重点已经不是把车停下了——他要救人,他没想过自己有一天居然会想着救人。
但老天没给他这个救人的机会。
离车尾不到五米的时候,面包车颤颤巍巍地停下了,大概是湖岸边的泥地阻力大,也可能是刹车片终于起了作用,车头抵在离冰面一米左右的距离,一阵吱呀声后,四周都寂静无声了。
尤天白喘着气放慢了步子,没听到休马的声音,甚至一丝一毫地挪动声都没有。如果刀在他手里就好了,不合时宜的想法总是在不正确的时候出现。
作为老板,尤天白知道一般人打不开那项圈,但是有刀的话肯定能,他相信他的身手。
要是没有呢?
尤天白站在车后向着侧面看,却没有任何意料之中的场景,车旁边没人。
没人?
“你在找我吗?”恼人的嗓音在他背后响起来。
沉吟片刻,尤天白才转过脸,空气中只有他自己喘气的声音,休马安静地站在不远处,项圈还在他脖子上挂着,他一只手举着锁链,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好像在自己牵着自己。
“你挂的不结实,我自己扯下来了。”休马解释完,尤天白还是没说话。
几秒钟之后,休马垂下了举着锁链的手,问他:
“你不会是在担心我吧?”
“过来。”尤天白用两个字回答他。
休马歪了歪脑袋,为什么要听他的?但是尤天白在红着眼睛看他,而且这句没那么像命令,甚至有点像恳求。
他走进面包车的阴影里,走到尤天白身前,不远处的喧闹和警灯被挡在了另一侧,尤天白的手攀上他的脖子,几声响动之后,脖子上的禁锢感没了。
尤天白把那团皮革反手扔回到车里,后背靠上车门,深深呼出一口气,休马只是看着他,一言不发。
“掐我脖子或者给我一拳,你选一个吧。”车门边的人忽然开口,休马的眉头紧了下。
“你在说什么?”他问。
他确实不知道尤天白在说什么,这听起来像是某种突如其来的变态嗜好。
“这次算我欠你的,如果你不选一个——”
我心里会过意不去。
但还没等剩下的半句说出口,右边脸上就挨了一拳。这一刻尤天白总算明白了,见面时的那一拳根本就不是这小子的真本事。
眼前又黑又白了好一阵子,耳朵里的嗡嗡声还没退,尤天白的舌头在嘴里划了一圈,舌头还算灵巧,嘴麻了,牙没倒,但肯定有地方出血了。
他深吸一口气站直,把脸回正,努力着平视休马。
“你选得还挺快的。”
休马在捏手指骨,面无表情地回答他:
“多难得的机会。”
难得的机会欣赏奸商老板的后悔秀加挨揍秀吗?
尤天白的脚步有些晃,他迈了几步向车门,又迈了几步向车头,最后停在头灯边:
“我接下来要去趟公安局,你也一起。”
“好啊,”休马的神情轻松了许多,“结束后我想吃铁锅炖。”
铁你妈的锅炖。
尤天白开门回到了驾驶座,硬生生咽下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从问询室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公安局里人来人往,尤天白坐在大厅里的等候区,舌头在顶发疼的脸。
不动会疼,撑起来也会疼,明天运气好的话会红,运气不好就会直接肿起来,到时候只要见到人肯定会问他一句:“你跟谁打架了吗?”
没有,没有,只是用自己赔了个罪。
在脑海里模拟演练着对话,尤天白忍不住笑出了声,不是心情有多愉快,就是想笑话自己一次。
刚才问他话的警察出来了,拿着文件和同事交流情况。已经泡发了,看不出模样了,对比不出来,所以要找附近的流动人口,再找失踪人口,最后找到了死者的个人信息,尤天白听了个一知半解,他眼看着警察把文件放在了他的视线里,然后转头去干别的事情了。
什么意思?让他也看一眼吗?尤天白也不见外,侧过身子看向文件。
不看不要紧,看了两三眼之后,他的视线直接在上方的一寸照上定住了。
该说不说,这位被放进面包车里泡了不知道几天的可怜中年男人,好像还是他的认识的一个人。但具体在哪儿认识的,又是认识多久的,这些尤天白全都不记得了。他只是对这人一寸照上浮肿的双眼有点印象,但再多一点都没有了。
用什么来形容这种感觉呢?
你心情敞亮地走在郊外的大道上,忽然看到了一伙出殡的队伍,你还在骂倒霉催的时,忽然发现出殡的那位是自己的相识,这时候你骂也不是,不骂也不是。
更何况出殡的这位还是横死街头的。
是该怪自己在三十岁左右的年纪认识了太多人吗?不该,尤天白收回了视线,因为仔细算算,自己应该跟这个人应该也不怎么熟,不然不可能什么细节都回想不起来。要怪只能怪自己人缘太好了。
好!再见了,浩浩荡荡的出殡队伍。
尤天白从警察局出了门,站在台阶上呼气,脸上的痛已经转变为了麻木,面包车停在几米开外的转角,少爷在车上等他。
啊,美好的夜。
车门关了,车上暖意融融。虽然不想承认,但这一刻能待在车里的感觉居然还挺好的,即使这里还有个少爷。
和尤天白记忆里的当代年轻人不同,少爷很少玩手机,没事就在发呆,不然就在做梦——但睡着仅限那一次。他回到车上的几分钟里都没人说话,等车里的广播进行了六点报时,尤天白才把冻透了的手从口袋里掏出来。
“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他对少爷说。
少爷无声地抬起脑袋,尤天白缓缓开口:“你这个模样是怎么长出来的?”
大概有那么半支烟的时间吧,休马都在做爆发前的准备,但是看着尤天白的表情,他忽然意识到,这人是在夸自己。
这人居然是在夸自己?
警察局前微弱的灯光里,吹着暖风开着音响的车座上,休马的侧脸流畅地映着光,每个转角都合理,每个角度都中看。在被风吹日晒雨淋,又被踢倒后锁起来的一天之后,少爷依然是少爷,好看得很,好看得恶心。
面色红润,眼睛明亮,甚至连上翘的嘴唇都该死的完美。
尤天白恨不得再骂一句,但他没有,他只是默默靠在椅背上,眼睛盯着休马的脸。
几秒钟之后,对面磕磕绊绊传来了一句回赞:“你也很帅。”
尤天白的心里当即爆发出一阵绝命的尖叫,他猛地坐直了,背过脸去大喘了几口气,然后回过脸努力平静地说:“我没有让你也夸我的意思。”
少爷有时候真的单纯得可怕。
望着满眼茫然的休马,尤天白扣上了安全带,他说:“回城吧,去吃你的铁锅炖。”
听起来副驾驶的人舒了一口气。
果然是孩子,尤天白打着了火,但他心里没有那么舒坦,因为他刚做了个决定。一个可好可坏的决定,但就现状而言,这个决定是最好的选择。
派出所到最近的服务区差不多半小时,过了吉林市,现在在舒兰边缘,两天一夜走了这么远,也算是悠闲。
舒兰虽然小,但是什么都有,酒店、客运站、酒吧,还有少爷期待已久的铁锅炖,这是尤天白刚才就查好的,为的也是他突如其来的那个决定。
车停在了靠市中心的街道,天黑透了,小城算不上灯火通明,但也有没出正月的烟火气,休马看着车窗外的城区,脸上久违地显现出了期待。这时开车的人忽然来了一句:
“其实我感觉,我们要是换种方式见面应该能好好相处。”
休马回头看他,尤天白从驾驶位开了车锁。
“你真这么确定?”休马疑问,“不过我觉得我们相处得还挺好的。”
尤天白斜靠着椅背看他,表情略显惊讶:“你适应性可真强啊,你真是少爷吗?”
休马没回他,似乎已经对“少爷”这个称呼适应良好了。
“那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主驾驶的人向前凑了凑,帽檐下的眼睛紧盯着休马,“什么样的人是你不能接受的?”
休马的脑子锈顿了一下,不知道是这问题太刁钻,还是因为尤天白的脸离得有点近,他别开脸思考片刻。
“如果你问两年前的我这个问题,答案大概是同性恋,我那时候接受不了同性恋。”
尤天白吸了口气,偏偏脑袋:“为什么是同性恋?”
就在他张开嘴想回答时,尤天白打断了问话:“算了,还是别说了,万一我就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