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贺凌霄不答,想从地上爬起来。那弟子连忙压低了声音道:“先别站起来啊,叫别人瞧见就完了。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叫人的,我掩着你,你快跑吧。”
  “……”贺凌霄低声问,“……为什么。”
  “你不记得我了呀。”小弟子怯怯地冲他笑了笑,“两年前在山底下你救过我一回,想起来了吗?”
  贺凌霄仔细瞧了瞧他的脸,并无半点印象,慢慢摇了摇头。小弟子说:“好吧,不记得也没有关系。我知道你到这来是为什么,你来找谢寂?你不用找了,他已经死了。你就快走吧,现在他们都在忙着取骨,没人会注意到你的,快走啊。”
  饶是心下已有了猜测,这样听别人从口中说出来,贺凌霄还是愣了许久,半晌,低声道:“死了?”
  “是啊。”小弟子说,“死得透透了。你,你也不要太多难过了,他是自己死的,不是叫谁杀了,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总比死在别人剑下好一点吧。”
  贺凌霄愣着,翻来覆去把“死了”两个字来回念着,忽又一把抓住他,“怎么死的?”
  小弟子叫他骤然一抓吓了一跳,磕磕巴巴地说:“我……我听人说,他是自爆死的,死得时候冲天喊着什么‘狗……狗屁正道,什么他敢做就敢当,死了带走你华易两条命不亏’什么的,我……我是听人说的啊,我当时在守山没见着。”
  贺凌霄抓着他的手失了力,重重打在泥土地上。
  他觉出自己喉间有股腥甜,咽下去复再涌上来。想抓到点什么东西,茫然摸索半天,却只能抓着满手的草根湿泥。
  小弟子看他呆了好半天,不忍心劝道:“你不要太伤心了,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是快点先跑吧,等他们取骨回来见了你,到时候你就难走了。”
  贺凌霄的神志叫他“取骨”两个字点动了,低声问:“什么取骨?”
  “取……谢寂的骨。”小弟子一愣,这才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话,可话已开了口也只好接着往下说,“我们真人说……他虽然是个邪修,可修为挺深,白死可惜。想取他骨头炼成法器……诶!你去哪!”
  他话说到这里,忽叫贺凌霄一把推开了。小弟子没料到他还能有这样大的力气,叫他推到在草地,愣神瞧着那人一瘸一拐,东倒西歪地往山上走,半晌回神,忙追上去,“你,你真不要命啦!你这样跑上去做什么?你……”
  贺凌霄阴着脸,并起两指往自己心口处恶狠狠一点,力道极大,声音放佛是敲在了骨头上。这是道借生机的禁术,强行逼出了心底的一口气,不过是强求回光返照罢了。小弟子叫他自戕般的举动震住了,愣在原地,眼睁睁目送着逼出那口气后得了些力气的贺凌霄上了山,背影没在茂密杂草后,步步远去了。
  华易天牢还是同从前一样,只是四下血气浓厚,此前都发生了什么,昭然若揭。牢门前站着几个把守的弟子,贺凌霄五指一翻,牢后深潭中水忽然暴起,洪潮般将这几个弟子击倒在地,捂着他们口鼻,长秋剑出了鞘,眨眼见了血,快得像道幻影。
  几个弟子尸首横躺,血混着水迹漫出来,在他脚下积成一汪,倒映出贺凌霄颤抖着,慢慢握住牢门栏杆的手。
  铁杆如天地间横生的一根刺,隔出生死两条线。血水缓缓漫进了牢内,漫到地上躺着的一具尸首惨白的指尖。
  谢寂仰面躺着,面色灰败,生机尽失。他腹腔脊背古怪地塌陷着,好像里面已经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的空。自爆而亡的人,自绝经脉,血气爆涌,筋骨俱碎,往往死相总是要七窍流血,死不瞑目。贺凌霄不敢看,一眼也不敢看,他站在那,不能挪动半点,双膝着地跪下来,膝骨撞出地上血水飞溅,撞出天地空寂,万籁俱静。
  “……别这样,谢寂。”贺凌霄低低道,“别死,别走。”
  原来少年情义,竟是代价这样大的一件事。
  他竭力攥起五指,埋下头不能抬起,铁牢高高筑着,空荡孑然。人的眼泪要滚出来的时候,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的。贺凌霄蜷着,断续低喃“别死,别走”,天高地阔,无人应他。
  太巽的入山阶要登三天。
  等他修个名堂出来要一百年。
  他要等多久,才能爬到那仰颈望不到头的天上去,才有权说黑白,才有口言生死?
  大道之名,乍听前途无量,走进去方才知道,这是条趟不尽的烂泥。原来披着人皮的不一定是人,原来天下唾耻的也不一定是恶,原来凡人望而不及的高山在天上人来看也不过小小一方丘壑,原来天上地下不过他人口中一言之别,一线之差。
  何为生?何为死?有一副皮囊便算生吗?抽了这根无用的骨头就算死吗?这身居高位受人敬仰叩拜的,白披了一身锦衣玉袍,也能算得上是个活物?凭什么我的命就是拿捏在高天上的一根线,生我一身骨血,就是为任他人取舍吗?生我七情六欲,爱恨贪嗔,就是为了显出与天上的神仙云泥有别吗?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灭顶的悲意笼着他,叫他无缘又起满腔怒火,若这大道上站着的全是如此见风使舵,虚情假意的小人,还修什么清净?修什么大道?贪欲未断,成仙只为弄权,这样的人还留他做什么?全杀了也罢了!
  ——对啊,杀了便是!
  邪魔血气打着旋丝丝溢出,不远处那汪深水潭忽地暴动,只听虚空中隐有一声龙啸,黑气自他心口处团团涌出,取之不尽一般,将贺凌霄裹了起来。
  迟来的华易众弟子这才匆匆赶到,惊慌见遍空皆是浓郁强悍的邪气,团团黑雾中,跪着的贺凌霄缓缓回了头,右瞳血一样的红,左边眼眶流下道道血泪,浸湿那上头胡乱缠着的布条,面上神情已不大像个活人了。
  第92章 折竹问青
  黑气丛生,将这天地铺天盖地罩着,长秋剑缭着黑红邪气,映着贺凌霄那只死寂的眼。华易众人愕然叫道:“他入魔了!贺凌霄入魔了!”
  这掩天地的黑气如生刺的毒藤,绞上华易众人的脖颈,血花砰得炸开,一时四下惊叫声此起彼伏,却看那方深水潭狂啸着涌来,水柱冲透华易弟子的胸膛,徒留空旷一个洞,再尖啸着冲上天际,染着血色,隐能瞧出是条龙的形状。
  滔天的杀意当头压来,剑刃翻飞,招招见骨。贺凌霄叫这汹涌的悲意与怒火冲着,血气胡乱翻涌着,看谁都该死。这群弟子没想到贺凌霄到此境地竟还能有这样的本事,骇得两股战战,惊惶下要逃,反被贺凌霄反手抓回来。
  他苍白的手指红黑相间,紧掐着这弟子的脖颈,掐得这弟子不住“嗬嗬”倒气,只听贺凌霄寒森森地问:“闻山在哪?”
  这弟子实在不知,说不出半个字,哀求摇头。骨头相磨出叫人牙酸的锐响,只听“喀”一声,这弟子便在他手中断了气,贺凌霄随手将他丢去一旁,见这弟子脖颈古怪软斜着,是叫他生将骨头摁碎了。
  这山上来围剿的弟子这么多,贺凌霄抓了一个又一个,竟没一个人能说出闻山的下落来。地上尸首越来越多,血积成了一片湖泊,红得要灼伤人的眼球。黑气狂窜,有不怕死的弟子远远冲他喊:“你这丧心病狂的魔头!该下地狱受千刀万剐!”
  贺凌霄缓缓扭过了脖子,身上黑气缠着,哀鸣着窜进他的身体。他的瞳孔血一样的红,叫那狂乱的黑气搅得神志不清,空泛漠然地对准了那说话的弟子,五指做爪一攥,那弟子刹那便被黑气击成了一摊血泥。
  全杀了也罢了。
  道貌岸然之徒,伪善贪婪之辈,留他们一条性命又做什么?好叫他们在这天地间又为非作歹么?
  大道算何,正义为何?这天地不能再容他,他还守这道义做什么?管他善恶正邪痴怨爱恨,有什么区别?有什么慈悲!全杀了也罢了!
  不过全是可弃可恨可憎之辈!什么大道康途!杀了便是!
  地上的尸体一具叠着一具,铁剑四处胡乱横插,血堆到了脚腕,揉湿了他破烂衣角。他满心悲愤,满心憎恨,神志昏沉,额头红光隐现,已在彻底入魔的边界岌岌可危的徘徊。这时,忽听他方才胡乱掐来的人拍着他的手腕,喉头痉挛着挤出三个字:“……贺,贺……凌霄……”
  贺凌霄循声低头去看,见手中这弟子生了双大眼睛,满是恐惧惊骇,正是方才那山门中叫他快走的守山弟子。
  贺凌霄神情漠然,使力欲要捏碎他的骨头——
  一只螳螂蹦上了这弟子颤栗的额心。
  滔天血海,黑气丛丛,这只螳螂不知是打哪跳出来,翠绿的点在这弟子额间,也不知是不是惊惶中走上了岔路。贺凌霄的视线凝在了这点生机勃勃的绿上,如一叶翠萍落上死水,叫他脑中涟漪一动,清泉灌顶般响起个声音——
  白观玉冷而清冽地问他:“我问你,道为何?”
  “——道。”九遏峰鸟鸣草青,大殿中一张书案横在他师徒二人之间,朝日时斜阳透窗,贺凌霄苦思冥想,片刻后笑道:“大道万相归一,回师尊,弟子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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