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腕上的链子放长了些,叫他失力跪在冷硬石地上。元微立在他面前,神情冷漠,眼底隐有嫌恶,开口道:“你和陈秋水还真是一模一样。”
  贺凌霄低着头,没有答。又听元微说:“倒不是你这张面皮,你只看相貌,和她没半点相似。只是行事作风真是处处随了她,看得我作呕。”
  贺凌霄不想再驳,低头听着。元微却忽然俯下身,一把将贺凌霄的脸抬起来,这回眼中的嫌恶更甚了,直攀上了她这张生得刻薄的脸,恨意不加掩饰,不晓得是对贺凌霄还是对陈秋水。
  贺凌霄说:“只看样貌……师叔也与芳菲没半点相似处……”
  “别提我的女儿!”元微怒道,“你这小子,也别再叫我师叔!你听着,犯下这样的错都是你咎由自取!要怪就怪你生成了陈秋水的儿子,要怪就怪你不该上太巽来!你为什么要登太巽?为什么又要在我太巽搅出这样一场祸乱!你娘以前犯下的罪孽还不够吗!”
  两侧肩头的骨头像要给她活活捏碎,贺凌霄无话可说,也实在没力气再说,头垂下去,滴滴答答落下许多血。元微却不允他埋头,再强硬地将他的脸抬起,逼他直视自己,恨道:“我告诉你,你跟你娘一样,就是个举世的祸害!她害了太巽,害了我的师尊;你也迟早会害了太巽,害了你的师尊,害了我女儿!你这样的人就不该活在世上,你真该去死!”
  她的话如一条条阴冷毒蛇,吐着信子往贺凌霄耳朵里钻。贺凌霄脸还叫她抓着,避也无处可避,下意识问:“我师尊在哪?”
  “师尊。”元微冷冷道,“你还真有脸面再提起他。你不要再痴心妄想,他不会再管你了。”
  贺凌霄虽然早就料到了,但骤然听了这话,心底还是直冲上了股莫大的痛苦。
  “你这样的邪魔后患,还指望他能有什么慈悲?我告诉你他说了什么,他说——”
  贺凌霄隐隐已经能猜到白观玉的话是什么,竭力将身子蜷起来了,好像这样就不用再听,不用再看一般。他心想我知道所有人都这样说,但只要你不说,只要你不说那几个字就……
  “——邪魔外道,不必再留。”
  元微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尖刀,闪着森森寒气,“你这样的妖邪后患,眼里藏着祸根,再不必留!”
  毫无预兆,她手中刀直刺向了贺凌霄的左眼,贺凌霄甚至都来不及反应发生了什么,紧接着便叫一股灭顶的剧痛恶狠狠攥住。冰冷的尖刀磨着他的眼眶骨刺进去,鲜血喷涌而出,那是贺凌霄此生尝过的最刺骨、最猛烈的痛楚,逼得他失声狂喊,他这辈子还从没这样声嘶力竭地喊过。元微心狠手辣,攥着那尖刀使力一挖——
  一颗红白相间的眼球骨碌碌滚在地上。
  猩红的血瀑布似的流下来,贺凌霄满面鲜血,左眼眶中只余一个黑洞。那颗眼珠滚到不远处,冒出丝丝血黑邪气。元微立在他面前,嘴唇一张一合在说些什么,贺凌霄什么也听不见了,耳旁只余巨大嗡鸣,灭顶的剧痛如绞人的铁网,来回割着他的神志。忽听有个声音清朗叫他:“凌霄。”
  透过眼前那层模糊的血红,贺凌霄看见陈秋水站在他面前,面庞清晰如昨日,浅笑道:“我的儿,别哭了。”
  “过来。”陈秋水张开了手,“来娘这。”
  我痛啊,娘。
  人生下来本就要这样痛的吗?
  我想回家去,娘啊。我想回家去。
  我不修了,我不要了,让我回去吧,让我回家去吧。
  地上那只眼球中冒出来的邪气打着旋没入了他体内,贺凌霄浑身剧烈抖着,身心叫那痛苦盖满了,全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不知眼前人是谁。他的脸又叫谁抬起来了,森寒的铁器贴在他的右眼下,元微是想将他的右眼也依样挖出来。
  贺凌霄忽然就不知从哪爆发出的力气,邪气与真气交织着爆发,生生挣破了腕上的铁铐,夺下了元微手中尖刀,往她脖颈中使力一捅——
  元微双眼猝然瞪大了,贺凌霄身上的邪气狂涌着缠上他手里的刀,刺入她血骨,根根挑断了她的脉络,叫她爆体喷出一口血。不偏不倚地喷到贺凌霄脸上,无比鲜明地衬出他血红的眼球,和一张魔气丛生的脸。
  第90章 仙人脱冠
  九遏峰大殿门紧闭,殿内昏暗,半丝光亮也没有。白观玉枯坐在殿中,余咒未褪,仍攀在他脖颈下颌处。他手脚均叫条漆黑的链子锁着,天生之物,牵制着他,叫他不得动弹半分。殿门忽叫什么人匆匆撞开了,白观玉淡淡地抬起了眼,见是盖御生跌跌撞撞进来,神色还从未有这样失态过,欲要开口,见了他的样子又是一下踉跄,错愕道:“你!”
  白观玉重又垂下眼,神情漠然,闭口不言。
  盖御生猝然反应过来,明知他这九遏峰无故不会有人造访,还是回身砰地将殿门合上了,难以置信,“你生了九锢咒,你破了九念?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白观玉不答他,可盖御生自幼同他一起长大,对他再熟悉不过,稍一想便明白过来,“你是对凌霄……对贺凌霄……”
  白观玉没有说话。无法答他这句诘问,可他不答,在盖御生眼中也差不多就是默认了。盖御生惊愕道:“你疯了……玄明,你是疯了!”
  “他是你的徒弟!”盖御生怒不可遏,“他是你徒弟!你从小带在身边的徒弟!”
  白观玉叫他戳到心中痛楚,神情不显,双唇紧抿,缓缓闭上了眼。只觉得自己脖颈上的九锢咒无比鲜明地提醒着他的罪念,提醒他是如何无耻之尤,罔顾人伦。细密锢文如满刺的藤,紧绞着他的罪孽、龌龊。白观玉闭目许久,忽然低声道:“华易又来过了?”
  “……”
  盖御生还叫他颈间的锢咒震着,没能立即答他的话,好半天才说,“……你当日力排众议将他带带回太巽,就是因这个?然后呢?你能这样护着他一辈子吗?你还能把他藏在九遏峰一辈子吗!”
  白观玉:“为什么不能?”
  盖御生怔愣着,“那华易呢?你以为这罪名是说脱就能脱去的?现全天下遍布都是他的流言,你以为他还能再和以前一样吗?你醒醒吧,玄明!贺凌霄他跟以前不一样了!”
  白观玉闭着眼,长睫寂静,一动不动。须臾道:“不能,我带他走。”
  “你带他走?”盖御生怒道,“你带他走!那太巽呢?你的大道呢!苍生道谁来缚?天下众生你也都不管不见了?!”
  “身不在太巽,我也未离大道,你不用忧心。”
  “你……盖御生听了这话,瞠目愣在原地半晌,片刻后想起来自己这一趟又是为了什么,道:“……你带不走他了。”
  白观玉睁开了眼。
  “……元微去了。”盖御生心如刀绞,“他杀了元微逃了!玄明啊,元微去了!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我一开始就不该将他留在山上,元微去了……元微去了……”
  他这样高大的一个人,难敌心中痛苦,竟就在这地砖上跪倒下来,双臂抱住了脑袋,将自己团成一团,颤抖着呜咽出声。白观玉面色没变,静默半晌,忽张口吐出一口血,落在了他白衣上。
  “……谁带他去了法诫山?”
  盖御生呜咽着,“是我……是我允他去了法诫山,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大殿空荡荡的,暗无半点光亮。束缚在白观玉手脚上的一对锁链勒紧了,像是要活活勒进他的骨肉里去。他身上忽爆出极盛的金光,刺目若天上日,只听得“砰”一声巨响,锁链爆裂而断,簌簌掉下许多齑粉。
  高天上忽爆出一声雷声怒号,一道臂粗的雷电刺透殿门直劈而下,叫白观玉抬剑挡回。锐响震天,盖御生错愕抬头,却只来得及瞧见白观玉匆匆离去的一角白衣,愕然大叫道:“玄明!!!”
  “你受天缚!执意如此要惹天谴雷劫!你不要命了吗!”盖御生满面泪水,撕心裂肺地喊道:“白观玉!”
  白观玉已连背影也瞧不见了。
  ——三神殿中,祥云飘渺。院中洒扫弟子埋着脑袋跪在地上,浑身打着颤栗,不敢走也不敢动,连呼吸都颤颤巍巍地放缓了。大殿高起的三扇门大开,正中映出白观玉跪着的背影。供台上高大祖师神像仪容威严,冰冷注目。白观玉正跪在神像下,神情漠然,双手平举,将拂霜剑轻搁在香案上。
  三座神像投下的阴影高高笼着他。
  他脱了冠,黑发散下,再放在香案。而后是他那柄拂尘、太巽玉牌、真人道袍。将他属太巽的、太巽给的,整整齐齐,一件不落地摆在那供台上。台上香烟白雾蜿蜒,高高穹顶上琉璃铃铛无风自动,击出零星脆响。
  白观玉缓缓抬了眼,与那祖师神像的眼睛直直相视,面色平静,埋头叩首。
  是我大逆不道,是我罔顾人伦。
  我龌龊,我无耻,我不肖。
  今离太巽,往后种种再与太巽无关。自知愧对师门多年栽培,只是我心已决,百死不改。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