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陈秋水微笑道:“观玉,坐下来吧。坐下来,再陪师姐喝一盏茶。”
这一回,贺凌霄没有再像之前那样被股大力拽出了,身旁起了股细风,很轻柔地让他慢慢飘了起来。
后头的事,不用再看贺凌霄也知道发生了什么。陈秋水下了山,背上了举世唾名,生下了他,再不过寥寥几年,郁郁而终。
他很想拼命抓着他娘,抓着白观玉,冲他们大喊不要去,这时候不下山,所有事都还会有转机。可他不能,他现下也不过附在白观玉身上的一缕神魂。贺凌霄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风筝般远去,命运将她推去了她注定要趟的洪流里,山下百般春景一晃而过,空留河底早已干涸的泥。
贺凌霄睁开眼,窗檐上抵着轮孤月,一颗心尤还震颤着,闭上眼吐出口气,侧身将脸埋进了被子里。
夜半惊醒后他就再睡不着,睁着眼生熬到天亮,晨起下山去授道堂中听讲,好死不死,今日授讲人又是镜棋。
顾芳菲与李馥宣尚还未回,半道中又听着前头的弟子说六恶门将开的消息已传遍了天下,近来各地动荡不安,处处都有邪修恶鬼趁机作乱。各家宗门但凡能独当一面的都去下界平乱去了,太巽山也去了不少人,黑白相逢,恐是不日又有一场大乱。
贺凌霄独坐在东南后方,周遭一尺以内的地方无人敢近。这些人不识他脸的也知道“陈捡生”这个名字。有言这人是个来历不正的散修,不知使了什么伎俩混上了太巽。前些日子在山上使了邪术叫镜棋道人瞧见,出言阻止反被他重伤,抢了镜棋的佩剑便逃了。众弟子本以为这邪修是已被斩杀在外头了,没想到此人竟还活着,还回到了太巽,竟还好端端地来听课了。
正所谓祸害遗千年,众弟子拿不准这位到底是个什么人物,但能看得出镜棋与之不大对付,便都自发保持了距离,谁也不想去触这个霉头。
以上种种,贺凌霄自然是不知的。他心底装了一箩筐的心事,萝卜白菜都有,匀不出心思分在这些暗流上。
可他不找麻烦,麻烦自找上门来,几日后下了课,贺凌霄在山脚下被一伙人拦住了。
为首的长得人高马大,虽还是个新入门弟子,腰间却学人别了一把佩剑。那把剑品相不错,虽算不上什么难得一见的名器,但也绝不是其他人手中的寻常的铁剑能比的了。
有话说人靠衣装马靠鞍,这位如此招摇地将这把剑别在腰间,应是觉得这东西能给他长不少底气。今日白观玉不在九遏峰,贺凌霄想趁这个机会摸上琼阳山,骤然被拦住,心情就不怎么美妙,“有事?”
“小兄弟。”高个弟子开口便冲他喊道:“听说你身手不错,不知你可愿意和我切磋切磋?”
“不愿,再会。”
高个弟子一愣,没料到对面这人拒绝的如此干脆利落,贺凌霄绕了他就要走,身后众小弟正眼巴巴望着他,事已至此,哪有叫人这么拂面的道理?高个弟子抽出佩剑刺进了贺凌霄面前地面上,拦住了他的去路“我不过是想与你讨教下剑法,你怎如此无礼?”
贺凌霄啧了下,简直是要烦死了,没搭理他,脚步一转离开了。高个弟子和他的这把剑估计从生下来还没被人这样冷待过,当下脸色青白交错,怒声道:“喂!你给我站住!”
“马孰兄,算了算了。”身后众弟子热闹看够了,唯恐这被家里宠惯了的少爷真要不分青红皂白地上去砍,他们这些人也都免不了被连坐,连声劝道。
“我听说他贯会使旁门左道,一个不入流的,你和他这般计较做什么?”
“这种只会使歪心思的,恐怕连剑也不知该怎么拿,你和他计较岂非自降了身份?快些将剑收回去罢。”
马孰正是怒火冲天时,旁人的劝阻半个字也听不进去,怒吼了一声,猛然挣破了这几人,对准了那人背影,抬剑便砍。
一个不入流的东西。他心想,也配和我比?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拂我的面子?
第40章 琼阳峰
这把剑算是稀世难寻,有此剑在手,哪怕是山上的几位师兄来了也能与之抗衡一番。可马孰这怒气冲冲的全力一击,带出来的剑风都还没挨到前面那人的影子,手腕便猛地一阵剧痛,手中剑脱手,飞进了草丛里。
谁也没看清这动作是怎么发生的,再等他反应过来马孰人便已经飞出了二里地。身后那群弟子见了鬼似的瞪着他,也没人敢去扶他,傻在了原地。
只看那少年平静地站在原地,放佛只是随便踹开了只挡路的石头,开口骂道:“你有病?”
人群寂静,无人敢应。
“想死自个去跳崖,你当我很闲?”贺凌霄冷森森道:“在我面前找什么死,滚。”
他说这话的时候,整个人便忽然变了,身上不知何时蒙上了股浓郁的寒凉气,长眉压得极低,白面黑目,宛若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叫人三米开外都能闻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血腥味。
那是一种杀过太多人,浸过太多次血,魂魄都已变得猩红的深重煞气。
人群中年纪最小的那弟子已经快被吓得尿裤子了,马孰瘫在地上,生死不知,余下几个弟子惊骇又恐惧地看他,唯恐他会邪性大发,又要了他们的命。
但贺凌霄只冷冷瞪了他们一眼便走了。
这几个弟子劫后余生地松下胸膛里的气,瘫得瘫坐得坐,有几人这才连滚带爬地去摸马孰的气,两根手指颤巍巍挨近马孰的鼻子,还有气。
看来只是昏过去了。
“这个陈捡生,他,他是不是真是个邪修啊?”有弟子哆哆嗦嗦地问。
哪有正经仙门里的人邪性成这样的?这人身上戾气如此重,若真是个恶鬼,也得是个仅凭他们几人完全近不得身的极凶恶鬼。几个弟子说不出话,正冷汗淋漓地想着对策,忽听身后有个声音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有弟子一转头,讶道:“大师兄!”
来人一身青袍,正是镜棋。
早早就隐在林后,看完了全程的镜棋目光在他们几个身上转了一圈,佯装惊讶,“这是怎么回事?”
“大师兄!”那弟子登时诉苦道:“方才我们碰上了那个陈捡生,见了马孰的佩剑好,不由分说上来便抢!马孰誓死不从,反叫他一脚踹晕了过去!”
其余弟子先是一愣,反应过来,立时连声附和,镜棋眼一弯,轻叹了声,“如此。”
“是了,他这人似是对名剑,也曾趁我不备抢走过我的长秋。”
那弟子忿忿道:“这人生性好恶劣!与此厮为同门实在是我平生之耻!”
镜棋伸手探了探地上马孰的情况,两指点上他灵台,马孰便呻吟着醒了过来。
“陈捡生这孩子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人,也只是一时走了岔路。你们几个再碰上他,不要多去招惹,免得伤了自己。”
弟子忙道:“大师兄,您是大善人,是不知这世上天生就有这样的坏胚的,您可不要替他说话,免得脏了自己的嘴。”
镜棋面上笑得温润,有意道:“我修行百余年,什么人没见过?哪怕是我师尊那般避世不出的,也不会轻易叫人蒙骗了去。”
余下弟子本就疑心陈捡生为何被带上九遏峰,若说是得了真人爱护,也不见他被收作内徒,闻言果然接话道:“真人是不是也看出这人来路不正,才将人寸步不离带在身边的?”
镜棋讶道:“寸步不离?这话是打哪传出来的,我师尊可是从不允他上峰顶的。”
他笑道:“师尊带着他,许是看他有几分像我吧,师尊心软,总见不得他人受苦。”
余下几人登时七嘴八舌地道“他怎可与大师兄相比”“如何也不及大师兄半点英姿”,镜祺笑而不语,抬手将落尽草丛里的宝剑召过来,一手托着,递到马孰面前。
“是把好剑。”他笑得眉眼弯弯,温声道:“好剑难逢知己,落到你手里就是缘分。下回不可再如此莽撞行事了,来,拿好了。”
马孰呆呆看他,脸上一红,讷讷从他手中接下了剑。
与此同时,琼阳山上。
贺凌霄混上了山头,找着了梦境中出现的地方。只是当年陈秋水下山后太巽应是有人下命清理过此处,山头的屋子倒是还在,但也只是幢屋,里头空空如也,只有灰尘,连床都没有。
这山久无人打理,荒草有人小腿高,横在人面前的树枝生得粗壮,简直举步维艰。贺凌霄循着山头绕了一圈,没任何收获。他不敢耽误太久,正要原路返回,脚一抬,正正踹上了个东西。
那东西的触感不像块石头,贺凌霄蹲下身子,两边荒草一拨开,瞧见面前这株梅花树底下埋着个什么,大半藏在泥土里。他动手挖出来,竟是本经书。
百年风雨过,这本经书竟还完好无损,可见是被人施下过什么术法,应就是陈秋水生前的东西了。
贺凌霄双手捧着,轻轻拂去了书封上的泥土,翻开来,里头却先掉出来了一张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