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现下石室里当然没有烟,更没有什么菩萨像。有的只是满室要人命的密闭寂静,还有自己面前的白观玉。贺凌霄垂着头,又听白观玉说:“过来些。”
  贺凌霄依言挪进了些。
  头顶忽然一重,是白观玉的手放了上来。贺凌霄没敢动弹,片刻,听得白观玉道:“你仍未开脉。”
  贺凌霄一悚,不知怎么从他平静的语调中听出丝怪罪的意味来,辩解道:“弟子愚钝,悟不得经中深意,不知要如何引气入体……”
  这当然全是假话,贺凌霄又不能说是因为自己经脉窄细没办法引气入体——一个未修行过的凡人哪分得出来经脉窄细是什么样的?白观玉没说话,应当也是觉出了他根基不佳,道:“合眼。”
  贺凌霄合上眼。
  “沉气吐息,运功转法。”白观玉的声音毫无温度地从他头顶传下来,“牵发神机循灵入海,你来试试。”
  贺凌霄心下轻叹了口气,别无他法,第无数次依言尝试着感念灵气——感念也是徒劳,陈捡生就没开入气这个口子,他能有什么办法?还能拿斧头给他凿一个出来不成?
  半晌将自己折腾地大汗淋漓,估摸着也差不多了,现下开口也不会显得太早放弃,挨骂的概率较小。便小声道:“真,真人,弟子实在是……”
  白观玉:“再试。”
  贺凌霄:“……”
  贺凌霄依言闭眼,只好接着折腾。手上忽然一凉,叫白观玉牵住了。
  贺凌霄手指瑟缩了下,下意识要睁眼去看他。听白观玉道:“闭眼。”
  他的声音依然很淡,听不出多少情绪在。贺凌霄一顿,重闭上眼,老老实实待着,源源不断的真气从两人相连的地方送进来。
  白观玉应是有意在敛着力道,好不会一个不当心将他脆弱的经脉冲个粉碎。真气如冷泉徐徐涌进,比他上一回这样时轻缓了许多。
  经脉中久违地感到真气充盈,将他狭窄的脉络冲开,久旱逢甘霖的温润意。贺凌霄闭上眼,凝神试图借他灵气引入丹田——可是没用,白观玉真气入进去便消散不见了,旁若过客般泄去,不能起丝毫作用。
  贺凌霄反复尝试无果,心想算了,硬着头皮与白观玉认个罪吧,省得他这样平白浪费许多真气。睁了眼看向他,却发现白观玉不知何时又闭了眼,已是再次入定了——攥着他手掌的手未松,仍还在源源不断地送着灵气。
  贺凌霄愣了片刻,轻轻将他手拿开了。
  第37章 不得言
  接下来几日,白观玉偶有清醒个片刻的时候,一醒来便问他有何所悟,进度如何。恍惚叫贺凌霄觉得回到了幼年时被他检查课业的时候。
  白观玉仍坚持要用真气冲脉,贺凌霄后来实在看不下去他如此浪费真气,干脆在白观玉又要握住他时,回手避开了,“……弟子不敢再叫真人费心了。”
  白观玉的手就停下了,淡淡垂着眼,问:“为何?”
  “弟子天分不佳,悟性下等,实在难摸门路,想来应是与仙门无缘,不敢再白白叫真人费心。”
  白观玉说:“你入了太巽,已在仙门中。”
  “弟子那只是阴差阳错。”贺凌霄低着脑袋,“真人既当时也在,应也瞧见弟子不过是沾了许少阳的光,本是不应该在的。”
  白观玉:“修行无有谁沾了谁的光一说。”
  贺凌霄:“弟子明白,只是弟子实在天资愚钝,恐是无缘仙路,不想再叫真人投石入海般浪费这好些真气了。”
  “未尝试先自弃,何来路。”
  白观玉这个人,他认准的事情就是认准了,旁人很难能动摇他分毫。贺凌霄觉得他不应该没摸出自己现下极难筑基,像这种情况能引气修行的也有,只是很难——反正贺凌霄是做不到。
  思来想去,再接着讨论也是白费口舌,闹不好又要牵扯出许多事端,索性随他折腾去。
  贺凌霄心下叹了口气,“弟子受教。”
  “你并非是天资差。”白观玉说:“行万事,根基如何只当起步,不能概作天资。经脉虽为修行之本,但不可因首步踏得稍吃力些便一叶障目地给自己下定论。”
  白观玉垂目看他,“山不在高低,人行其中只是走路罢了,往往叫你困住的只是‘想’这一字。”
  贺凌霄低着头,这类的话从前也听他说过,“多谢真人指点。”
  顿了顿,他又问:“弟子有一问,您说人往往叫‘想’这字困住,那何为想,何为不想呢?”
  白观玉静了好半天,只说:“贪为想,求为不想。”
  这话说得有些两相矛盾,贺凌霄没听明白。
  白观玉却不再言,好半天不再有动静,贺凌霄抬头一看,他是又入定了。
  贺凌霄望着他,自个琢磨了会他的话——没想明白。外头相较比先前更静,估摸着已到深夜,干脆不再想,躺到石台上闭了眼,合衣沉沉睡去。
  他又梦着了些前尘旧事。
  贺凌霄向来多梦,但这一回梦得不同以往,不是那些打打杀杀的争斗场面,反而是从前还在九遏峰上时,某日与白观玉练剑时的场景。
  那会他年纪尚轻,好像只十一二岁出头,未有自己的佩剑,手里拿得是白观玉的拂霜。白观玉站在他对面,颀长身形裹着白袍,手中执着半根竹枝。贺凌霄瞧见自己竭力举起了这柄天下闻名的神剑,哆哆嗦嗦地用剑尖对准了白观玉,道:“师尊,弟子,弟子害怕会……”
  那是他头一回拿真剑,拂霜对他来说又太重了,他很怕自己会一个不当心将这剑甩飞出去,对他师尊的佩剑不敬不说,还恐会划伤了白观玉。
  那只青竹被他反手拿着,白观玉面色冷肃,白袍裹着山风,只一个字对他下了命令,“来。”
  贺凌霄于是把心一横,默念着剑招诀窍,抬剑吃力地往前探去。
  铛。白观玉一手负在身后,单手以青竹抵住他剑刃,“错了。”
  “臂带腕出,斜探下击。”
  青竹打在他胳膊上,又依次点过他大腿、膝窝、脚踝。
  “沉气稳下盘,踝动膝伸,脚踩实了,守静待动。”
  贺凌霄心惊胆战地调整了姿势,出剑重来。
  “啪!”
  竹枝抽打过他腰侧,白观玉不近人情地说:“腰不要扭,平息面向东南。”
  贺凌霄收势再来。
  “啪!”白观玉道:“错了,肘勿内收,你这样如何使得上力?”
  就这一势,贺凌霄反反复复、来来回回探了能有几十遍。竹击皮肉的声音连连响起,贺凌霄沉下气来,忽视身上被他抽过的地方泛着的刺痛,暂且抛去了它念,凝神瞧准时机,破风出剑。
  “好。”难得的,白观玉赞了他一句。竹枝抵住剑刃,贺凌霄未收手,顺势打了个旋侧削,皆叫白观玉游刃有余一一挡下,二人过了三招,拂霜剑拿在手中沉如重铁,贺凌霄屏着一口气,心下又惦记着自己步子是否迈得对,小臂打得直不直,心怀忧虑地伸手一刺——
  ……结果脚下一个不稳摔了下去,因掌中出了太多汗的缘故,手中剑也脱了手。
  拂霜剑光亮起,叫白观玉定在了空中,手中竹杖往他摔得方向一挡,稳稳地接住了他。
  贺凌霄半个身子趴在那青竹上,白观玉握着竹子的手就抵在自己脸旁。拇指关节擦着自己的肌肤,相当容易忽视的一点温热。贺凌霄连忙爬起来,自知犯了错,垂头叫了他一声,“师尊……”
  “拿好剑,再来。”
  贺凌霄一愣,抬头看他。
  拂霜剑发着冷冷寒气定在自己身侧,白观玉拿着那枝青竹,正看着他。贺凌霄与他对视片刻,陡然回神,伸手握住了拂霜剑柄。
  “你心思太重。”白观玉手中的竹枝拿起来,叫贺凌霄看见那上头未去的一只青叶,随山风缓缓而动。
  “一心顾着剑势应如何,反倒无法出剑。”白观玉说:“念想太多便成束缚,使剑需用心,非用眼。”
  青竹点了点他的心口,白观玉道:“凝神,再来。”
  “……是!”贺凌霄紧紧握着拂霜,扎了个马步,大声道:“弟子明白了!多谢师尊!”
  风摇青竹,竹杖点上铁刃,挥散了剑上寒气。
  贺凌霄睁开了眼。
  眼前是石室里漆黑的洞顶,贺凌霄静静凝了一会,侧过了头。
  这一回头,正看着白观玉不声不响地站在自己身边。
  贺凌霄险些吓得魂飞魄散,骨碌爬起来,叫了他一声,“真人。”
  白观玉却没反应,只看着他。贺凌霄发觉他瞳中隐隐闪着金光,细细辨认了下,目光果然是没有焦点的,白观玉现在没有意识,还是在入定中。
  只不过他突然起了身是要做什么?贺凌霄试探了句,“真人,您怎么了?”
  白观玉静静站着,没有反应。
  贺凌霄放下心来,正要引他重在石台上坐下,手腕忽然叫他擒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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