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白观玉不知为何,一时竟没能收回来视线,维持着这个动作定定望着。
  墨汁在他笔尖凝成重重一滴,欲落不落地悬着。贺凌霄已走出两步,忽毫无预兆又转了身,脚下步子不停,倒行着冲白观玉举起手中提了“不求”二字的宣纸,对着他晃了晃。
  他面上笑意很深,转身间发丝随山风而动,衣摆掠着青草,笑着对他做了个口型。
  他说的是——师尊,我等会便回来。
  白观玉手中笔尖的那滴墨终于啪嗒一声落了下去,白纸上霎时染了团乌黑。说完这句,贺凌霄笑容满面地拂身而去,轻巧跃下山头,宛若只没入林影的鸟,立时瞧不着了。
  ……那张纸页泛了黄。
  三百年后,隐在另幅皮囊的贺凌霄在白观玉书案中又翻出来这张纸,“不求”二字墨迹干涸,最叫他不能移开视线的,是这纸边缘上染了片积年的红,触目惊心,像是谁喷上去的一口血。
  贺凌霄的手指抵着那片血迹,好似那是团烧人的火,叫他不敢移动半下。
  他嘴唇轻轻动了下,像是呢喃了两个字。心下复杂难言,过往事在他脑中轮番过了遍,贺凌霄侧头看了一眼窗外。
  天仍旧是高的,九遏峰青竹一如从前,人间的凡霜染不白它半片叶,就连山头鹤影似乎都找不出和三百年前半点不同的差别来。
  ……大概人生来最大憾事,也不过是一句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吧。
  这纸当年叫他收在他自己的房中,如今不知怎么到了白观玉手中,还夹在了他桌上的经书里。贺凌霄收回视线,不敢再看,小心将纸夹回了经书中,合起放回桌上。
  做完这些,他心思重重地一转身,这才发现白观玉静静立在殿门处,已不知看了他有多久。
  第35章 闭关
  贺凌霄侧头望着他,沉默了下,低头拜道:“拜见真人。”
  白观玉站在门口,亦没开口,相顾无言片刻,贺凌霄道:“真人嘱的经文弟子已誊写完了。”
  当日回太巽后贺凌霄没回先前的住所,被白观玉拎上了他自己的寝殿。一早白观玉就把他叫到书房抄一本经文人就不见了,白观玉房中藏书相当多,太巽宝阁内也没有这么多书。经书抄完,贺凌霄闲着没事,随手翻了翻他桌上的藏书,这一翻就翻到了书里夹着的那张纸……好巧不巧还正好叫白观玉撞上了。
  他没抬头,装着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将抄好的经文呈给他,“请您过目。”
  白观玉没动。
  屋外起了小股风,稍稍吹起了白观玉素白道袍的一角。他贯束银冠,青丝干净拢着,眉眼深如刀刻,不言不语看着他。
  须臾,他走过来接下贺凌霄手中写满经文的纸,翻看两眼,拿起了桌上那本经书。
  贺凌霄的目光跟着他的手放下再拿起,纸页摩擦声轻响,那张染血的纸叫他拿出来,问:“在看这个?”
  贺凌霄回得天衣无缝,“弟子方才不慎将这本书碰了下去,掉出来了这张纸,弟子是想看看有没有摔烂,本是无心乱动真人藏书的。”
  白观玉拿着那张纸,道了声:“无心。”
  贺凌霄心下咯噔一声,只好主动请罚道:“弟子知错,请真人降罚。”
  无人出声,贺凌霄等了会,抬头一瞧,正正撞进白观玉眼中。
  他捏着那张纸,不声不响地看他,眼底辨不出有什么情绪。贺凌霄忙又将头低下去了,须臾,白观玉将那张纸重收进书中,吩咐道:“你随我来。”
  贺凌霄不明所以,白观玉说完这话已先行一步,贺凌霄忙跟上,不言不语地随他走了段路,发觉白观玉走得是去后山的路,峰顶后头他没来过,只隐隐记得似乎是他闭关的地方,心下犹豫,开口问道:“真人是需弟子去做什么?”
  白观玉在他前面,“闭关。”
  贺凌霄:“……那弟子是要?”
  白观玉:“你随我同去。”
  贺凌霄:“……”
  贺凌霄:“弟子愚钝,同去是……做什么?”
  这问得其实是句废话,上回白观玉闭关贺凌霄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两人都记着,约莫是他自己也心虚,问得底气不足,偏还要装出副无知样子。白观玉没回话,只侧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贺凌霄被他这一眼看得噤了声。
  看来这回的“禁闭”是逃不掉了,本也没什么,贺凌霄二十余年人生素是拿禁闭当饭吃,问题就在这回是要跟白观玉十二时辰待在一起,贺凌霄没见过白观玉闭关是什么样,依着他自己的经验,约莫也是在个什么冷泉密室里生坐个几天……那他的作用是什么?用来守墓的一块砖头?
  白观玉近来有些反常,他修为深,不用像普通修士那样得三五月闭个关稳固元神,百年前贺凌霄也只见他闭过一回关。
  但这次已是他第二回闭关,离上次满打满算也不过半月余,实在太频繁了些。
  贺凌霄的目光看向他被衣领遮住的脖颈,那些九锢咒果然还是对他产生了些影响的。
  正想着,远方忽见有道紫光闪来,快如闪电,眨眼便到了两人面前。贺凌霄一看这光便心道不妙,默默朝白观玉身后藏了藏,紫光一闪,从中现出个人影——正是满面焦急的盖御生。
  他看起来很着急,还没站稳脚就踩着石头歪歪扭扭地朝白观玉奔来,叫贺凌霄只看着都忧心他会崴了脚。白观玉停下步子,面不改色道:“师兄。”
  “玄明!”盖御生大叫一声,“你怎么回事?”
  “你的印动了?”盖御生连串问道:“怎么回事?你那印不是已有三百年未曾起过,怎么会再动了?出了什么事,你又怎么一言不发下了山,到底怎么了!?”
  白观玉淡声道:“师兄,我有数。”
  盖御生看上去好像是要气死了。
  难为他一介名山掌门,成日操心完那个操心这个,闲暇还得来看看自己的师弟疯没疯。几日不见,他两鬓旁白丝似乎又较从前多了些,沉声道:“玄明,我知你性子向来如此,但有些事有些话你得叫我知道。你也知天地近来不太平,若这个节骨眼降下雷劫你我都……”
  “我知道。”白观玉道:“师兄多虑了。”
  盖御生还想说什么,张张嘴又停下来,面色稍缓,“你是个有主意的人,我不是疑心你。玄明,你我自幼被收上太巽,彼此再熟悉不过。师兄问你,你这次动印,到底是因为什么?”
  “……”白观玉没答音。
  盖御生面色隐隐又有变青的征兆,还欲多说,余光忽然瞥见白观玉身后像是还有个人,探头定睛一看,对上张相当熟悉的脸。
  贺凌霄眼见躲不过,佯装自己什么也没听着,拜道:“拜见掌门。”
  盖御生:“……”
  他面色青紫交错,看看他再看看白观玉,无语凝噎片刻,重重深吸了口气。
  “……玄明。”盖御生道:“你是为了这个?”
  白观玉依旧不答,但这样子,差不多也是默认了。
  “我已和你说过,他不是……”盖御生咬牙道:“你随我来。”
  白观玉摇头。
  “不?你有事?要去哪?”盖御生想起后山是什么地方,“你要闭关?”
  “是。”白观玉还是那副神色,轻飘飘下了逐客令,“师兄请回吧。”
  盖御生其实是个很高大的人,与白观玉站在一处勉勉齐平。这两位都是气势不凡之人,一个做了多年掌门手握大权刚毅威严,一个久居高位杀伐果断不近人情。贺凌霄哪个都不想得罪,趁无人觉察稍稍向后撤了撤,反被背后长眼了似的白观玉出手扯住了腕。
  盖御生沉沉道:“玄明,你去闭关,带着他做什么?”
  “他随我同去。”白观玉并不解释,又道一遍:“师兄请回。”
  盖御生沉默站了片刻,像是在掂量。不再多问,无奈只得松了口,“你出来后……到清阳峰找我。”
  白观玉点头,示意知道了。
  盖御生叹一口气,往后退了半步,“我知你万事清楚,可我们担了这声‘真人’虚名,寻经问道苦修功德,说到底也只是个寿命虚长些的凡人罢了。人总有难免糊涂的时候,三百年前的事不能再重蹈覆辙……玄明啊。”
  白观玉这回沉默的时间就稍长了些,缓慢道:“我知道。”
  盖御生什么话也不说了,拍拍他的肩,深长看了他一眼,身形化作道紫光,眨眼不见了。
  白观玉什么也没说,接着朝前走。贺凌霄跟着他,心底下还转着方才的事,实在抵不住自己内心蠢蠢欲动的求知欲,大着胆子问了句,“真人,掌门真人说得三百年前是什么事情啊?”
  白观玉未回头,“想知道?”
  贺凌霄揣摩了一下,觉得他这个语气像是没生气,连忙顺杆子往上爬道:“想的。”
  白观玉:“与你无关。”
  “……”贺凌霄:“……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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