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那不过——我一直以为,那不过是人们沉痛之下的一种祝愿:美好而一厢情愿。
  可是……
  “有的,”冥辛闲闲地道,“响了几声就没了,也不知道哪儿传来的。打了这么多次仗,这真是奇妙无比。”
  我心中猛跳,想起一个人,只是太过玄妙。我定了定神,鼓足勇气问了一句:“尸体,你们可有看见?”
  冥辛笑道:“这样高的崖上掉下去,还能不死吗?不死也残,带不了兵了,尸体找不找都无碍。”顿了顿,朝六娘看了一眼,又道,“葫芦可能找过,你问她。”
  我立刻将视线投向六娘。六娘一本正经道:“属下确实派人下去察看过,并未找到尸体,不过正如鬼主所言,统帅坠崖,余兵已无一战之力,那崖又极深,属下并未搜到底。”
  我听罢从心底深处涌出一股狂喜,我不可抑制地浮想,或许……或许汋萱并未死,或许真有一个琴仙将她救走了呢?我不敢再多问了,同时又自觉这股狂喜也生得该令人愧疚,我不过是想让自己好受一些。
  琴仙,琴仙,就当是有的。
  “这个汋萱,你很喜欢吗?”冥辛道。
  我凉凉地瞥了她一眼,不作答。
  “她与你们公主,关系好么?”冥辛又道。
  “郡主殿下是公主殿下唯一的亲妹,当然是极为亲密的。”我道。
  冥辛哦了一声,眼神似乎稍黯了黯。
  我道:“今天能不能不逛了?”冥辛微皱眉,抬眼看我。我接着道:“其实那宫殿,公主并不怎么住的。你看了也白看。公主小时候住在大公主的偏殿,再以后就去了山上,连公主府也是从山上回来后住进去的,宫里这座公主殿,你让公主殿下亲自过来都未必认得路。”
  冥辛垂下眼,似乎也显不出多少兴致,有些烦躁:“行,我回去了。”
  我忙一躬身:“好走。”
  冥辛斜睨道:“你不送我出宫门?”
  我笑道:“我想有六娘在,你不会迷路。”
  六娘道:“鬼主,放心。”
  冥辛脸色愈加不爽,哼了一声疾步走了。两条蛇即刻尾随。六娘朝我拱了拱手,也追了上去。
  送走这波人物后,我忙赶往圣上寝宫,这会儿朝会应当已散了,圣上该在寝宫歇息。公主已落在冥辛手中的消息必须尽快让圣上知晓,无论如何,公主的性命不可再有闪失了。
  然而到了寝宫,圣上的反应却在我意料之外,圣上只是平淡地道:“朕知道了。”
  我惊诧道:“陛下早就知道了?”
  圣上颔首,“冥辛来找过我。”
  我更诧异了,冥辛竟嚣张如此,抓到了人还亲自过来说一声?我急促道:“那陛下打算如何对付冥辛?公主殿下在冥辛手上实在……”话未完,圣上便截断道:“此事你不要再管,朕自有思量。”
  我激动地上前道:“陛下,冥辛此人诡计多端,千万不可轻信啊!公主殿下在此人手上多一刻都是凶险至极,请陛下赶紧救人哪!”
  圣上一手拍在茶几上,怒道:“你放肆!朕的决定何时轮到一个太医院的小医来过问?朕是公主的母帝,难道还不及你一个外臣?”
  “陛下,冥辛心狠手辣,绝非善类,请陛下……”
  “退下!”圣上抬手砸了只茶盏过来,掠过我鬓边发丝,紧接着几个侍者就将我架了出去。
  我原指望圣上能以雷霆手段将人夺回,即使不可强夺,至少也可与冥辛做个交换,而只要能换出公主,尚国什么都可以给,只要有公主殿下在,一切就都不算是穷途末路。然而圣上的态度,令我无比失望,也无比困惑,还有什么比公主更重要?冥辛究竟与圣上说了什么,令圣上连公主殿下的性命也不顾惜。
  既然圣上这里无法指望,我只能去找冥辛想想办法。
  冥辛一行人并不住在驿馆,而住在一个久已废弃的宅院里。此宅门匾上的字已看不清,像是本就被刻花了,里头看着残败,荒草丛生的,但占地广,布局精巧,楼阁的建制规格不低,显然不是寻常的富庶人家,而该是贵族或高官。
  我将这宅邸细看了,问道:“你们怎么选这宅子?”
  我过来是六娘招待我,此刻走在我身边,道:“驿馆太小。”
  明显是不想答。她这闪避的态度反而让我好猜,她之前顾左右言它的都在她的身世,想必这宅邸不是她那位渝姨的,就是她那被灭了门的本家。
  如今和六娘也没什么姊友妹恭的交情了,我直截问道:“是你在京城的家罢?说来我还不知你姓什么?”六娘在前面走,闭口不答。我也无味起来,对六娘的身世其实早已猜了八/九,至于究竟灭的是哪一门,我到底也无太多兴趣。反正她此刻是个婺国人,对尚国有仇的婺国人就是了。
  六娘说鬼主仍在安睡,引我在一处僻静茶室坐了,大概前厅要办公,我一个外人不好过去。而她自己也在我对面入坐,泡起了茶。我以为她是稍作客气,但喝了两盏后,她仍不走,我诧异道:“你不用去忙么?你应当是冥辛手下最大的官罢?”
  六娘道:“不必,她们在练武,不用我。”说着又泡了一盏递与我。
  两个人静默地喝了不知几盏,相携解了次手再回来,茶室依旧空荡。
  我不禁道:“你们鬼主究竟要睡到什么时候?”
  六娘毫无愧色正气道:“午时。”
  我道:“你该早说,我就回去了再来。那你能去敲敲门吗?我是医师,多睡对身体不好。”
  然而六娘寸步未挪,额角青筋绽了绽,这是不敢去罢……我无奈,只能又坐下,茶就不喝了。
  枯坐了会儿,我向六娘道:“那两条蛇呢?”
  “鬼主房中。”
  我大惊:“不会是和冥辛一起睡的罢?”对婺国的变态我早已心领神会。
  “它们想,鬼主不许。”
  我咳了声,觉得这话题不堪深入,转而问道:“公主在哪里?”我尽量以一种平淡自然、不着痕迹的态势说出,以期有令对方顺口道出的效果。
  然而六娘不为所动,镇定道:“恕难告知。”
  我道:“你们鬼主对她做过什么?”我本以为六娘还会答我一个无可奉告,却听她诚恳道:“公主很好,鬼主不会亏待。”我顿时上火,道,“你们鬼主自由了,现在是我求你,你还要骗我,是很好玩吗?”六娘凝视我道:“之前,除了身份作假,其余的皆是真话。”我烦躁地别过头,不想再对话。
  正此时,茶室的门被倏地拉开,一道还带着一丝刚起的沙哑的声音响起:“你来看我,我真高兴。”冥辛披着一件淡紫的轻纱进来,长发在脑后松松拢住,罕见地显出一副温雅模样,令我不由抖了一抖。
  她一进门,原先被挡在身后的一个侍从也迈进门,手上端着食盒,六娘迅速起身接过,放在面前茶桌上。冥辛慢悠悠地坐下,摆了摆手,六娘迅速退了,带上了门。
  茶室霎时只剩了我和冥辛。
  鼻息间挟裹入一阵葱花香,是从那食盒里飘出来的。这大概是她的早膳罢,我心想,就不知堂堂鬼主兼大王的早膳是什么样?
  只见冥辛小心翼翼开了盖,引入眼帘的是一碗清白面,上面绿绿地撒了把嫩葱花,冥辛郑重其事地将其捧出,凑脸上去闭上眼,陶醉地一闻,满意地点了点头。
  只是一碗葱花面?我不可置信地望食盒里瞧了瞧,倒是还有一碟泛着红光的叉烧肉,冥辛将之取出,终于动起了筷。
  “你的伙食比我想象中简单得多。”我道。
  冥辛笑了笑,“好吃就行。”
  “看来你们婺国作风很简朴,不兴奢侈。”我由衷道,这顿早膳在尚国连一个七品芝麻官都不如。
  冥辛喝了一口汤,抬首向窗外看去,少顷道:“曾经有个人告诉我,早上要吃米面,用糖引得身体醒来,好动脑好使力,其它时候要少吃,因为米面只算果腹,要留着肚子吃好东西,至于肉,早中晚一日三餐,多多益善。”
  “这个人说得不错。”我有些感怀地道。我现在是医官,对这些自然懂一些,但其实很久之前,仙师就已经这么教诲过了。
  世人以为太清山是修仙求道之地,必定荤腥不沾,天天吃菜,甚或是喝仙露的。其实太清山上顿顿吃肉,嚼肉嚼得我腮帮子酸。为了让我们吃肉不绝,仙师特辟了个宽阔的后院,专门养猪,只只肥美无比。猪虽好,但打扫猪圈就不太好了。娣子间每日轮流喂猪、清扫粪便,乃是太清山上最叫苦也最不可躲的一项修行。
  “不过么,”冥辛歪头一笑,“我那会儿连碗稀粥都喝不上,这些话对我而言是做梦,太远了。”
  我平静地望着她,决计不为此人多显出一丝丝的同情。
  冥辛拣了块叉烧嚼,细细嚼完后,道:“不过么,我又实在觉得那些话好,不敢不从,所以后来我就去偷去抢,棍子挨了不少,可是挨打果然是比不上吃肉要紧,虽然身上红一块青一块的,但我长得比之前高大多了。那个人说的话,我会一直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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