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场面骤静。
  缓缓地,公主沉声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暗吸一口气,将那几个字吐露:“因为我喜欢她。”
  公主一愣,手中的茶盏晃出几滴水,她凝目望向我,良久,“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这种事我不会开玩笑,我喜欢她,我不想眼睁睁看着她死,请殿下准我进去看一眼。”我平静道。
  公主放下茶盏,手指微微蜷缩按在桌面,指尖因施力而泛白,我知道她动了怒,此刻正在隐忍。只听她道:“从何时开始?”
  从何时开始?我没料到她还要问我这个,立刻飞速运转,将几次与冥辛的相处调出来,边察看边斟酌,一时也难抉择。
  毕竟,喜欢冥辛只是我一时扯谎,压根不是真事。
  我是这样想,反正公主一天天得就怕我对她有非分之想,总爱偷偷与我划清界限,这份不动声色说来也是顾及我的感受,是她的体贴,但在我实在也颇有负担,索性明白告诉她,我另有所爱,也算让她少操一份心。
  而且我估摸着,以我跟公主多年的情谊,虽当不成爱侣,总归是好友,这点面子她总该给我,幸运的话,甚至短时间内她都不会再对冥辛动杀心。
  简直一箭双雕,我自觉这招美满得不行。
  然而公主的指尖愈来愈白,水曲柳的硬木桌上像是多出了几个浅凹——她,委实气得不轻。即便如此,我还是得坚持说下去,“喜欢这种事,谁又能说得清呢?我替她治过几回,此人心性颇坚,我……也为之倾倒。”
  “心性颇坚……”公主忽然笑了,“不错,这么久了她一个字也不曾透露,确实心性颇坚。”公主笑着,笑得极为自嘲。
  “所以我可以进去看她吗?”我锲而不舍。
  “轻衣啊,”公主抬眼向我,“你凭什么觉得只因你喜欢,我就要放你进去?”她双目冰冷,直直望向我,我被她看得心神一震,一时忘了辩驳,她见我不语,终于移开视线,摆了摆手,“你可以出去了。”
  我戏都唱到这一步了,现在出去岂不是辜负了我苦心营造的一片痴心?我当即道:“你若不答应,我绝不出去!”
  公主似乎已懒得同我多说,起身便要往里间去。
  这要紧的看客走了,我还搭什么台、唱什么戏?我吼道:“你站住!”前面的背影并不停步。……没办法了呀!不动真格是不行了!我再吼道:“你若不答应,我今日就死在这里!”
  苍天嘞,我也有说出这种烂俗世情小说中最最烂俗台词的一天。
  我忍住一身的鸡皮疙瘩,拿起一只茶盏,本想就着桌子猛磕一下,没想这蓝褐釉的茶盏分毫未裂,公主府的器件果然件件上品,我不禁对此盏暗赞一番,带着一丝可惜,猛地又摔向地,这一回当然是碎得四分五裂。
  我倏地蹲地捡起一片又倏地起身站定。
  公主被那一声碎裂声引得转过头来,眉间陡然突起:“你这是做什么?”
  我一手攥着一片碎瓷,一手伸出抵在碎瓷下。本来是要往脖子上放,想想人命关天,万一冲动之下没把握住手劲,人还没救先把自己交代了,那就太亏了。
  “如殿下所见。”我朝公主喊道。
  “你威胁我么?”公主道。
  “不是威胁,我只是想告诉殿下我的态度。”
  “如果你的态度就是用你尚国人的血去交换一个尚国的敌人,那么当你划下那一刀时,你就不再是尚国人。”公主低声道。
  “这跟尚国、婺国有什么关系?我只是想救她!你已经把她捉住了,她又回不了婺国,她还能对尚国做什么?如果殿下信我,我会让她归降尚国,忠心于尚国。”我诚恳道。
  “白轻衣,你是不是昏了头?”公主蓦地尖声道,“她与尚国,我明白地告诉你,你只能选择一个。”
  我沉默地看着公主,我实在不知究竟是我异想天开还是她太顽固不化,为什么就是不愿意相信我?化敌为友就那么不可实现吗?
  我觉得公主对冥辛没有一丝一毫的容忍,想必我说得再多她也不会接受,那么就只能让冥辛自己证明了。只是当十钱的事还需时间,而我若救不出她,她就没有时间了。
  我闭上眼,猛地朝手腕狠狠划了一刀。
  痛!
  太痛了!
  怎么会这么痛!
  这么痛她当时究竟是怎么忍受的?我在剧痛中浮想起那条充斥无数血痕的左臂——公主是不是有病!
  我暗骂一声,旋即察觉到一个问题,她当时能密密麻麻划自己那么多下,我这么划一刀是不是压根镇不住啊?不会要连着划上几刀才能有点用罢?
  我觉得我眼前的光景都暗了暗,身形不稳差点踩着脚下碎片。
  对面却悄无声息。
  我这会儿已经有点后悔了,盯着手腕汩汩而流的鲜血,内心挣扎无比,这第二刀我是划还是不划?我抬眼望了望前方,只见一个直挺挺的身影伫立在那,模模糊糊的,我也看不大清。
  罢了罢了,冥辛大人,就当还你的两次献计之情罢。我再次闭上眼,向手腕划去。
  下一瞬,我预想的疼痛并未袭来,我拿碎瓷的手却被人按住。我睁开眼,公主已到了我面前。低着头,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眼睛里翻涌着或是怒意或是恨意的一种东西。
  然须臾间,她的头又低了低,眼神随之黯了黯,再看去时像罩上一层幽深的雾气,迷迷蒙蒙的,像是在看我又似乎在望着别的什么,她开始喃喃自语地重复一句话:“你为什么,你为什么,你为什么……”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我猜到她会制止我,却猜不到她会有这副模样。没有嘶吼,没有震怒,我甚至以为我会在她眼中看到一丝鄙夷,却也没有。我看到的,似乎是一种深深的无助。
  她的手背有血,约莫是握住我手腕时,瓷片脱力滑出指间,在她手背上擦过,此刻正细细地淌出血线,在她手背上布成一张红网。
  我的心尖蓦地被刺了一下,然后一点点软化。想碰一碰她震颤的眼睫,想抚摸她微动的双唇,然而从腕间传来的疼痛激得我又清醒过来。
  好险好险,差点又陷进去了!我不能再重蹈覆辙!
  我挣开她的手,清晰道:“殿下,因为我喜欢她。”
  公主依旧低垂着头,像被抽去了魂魄,看上去单薄易折,我竭力抑制自己,一动不动地望着她。过了许久,她似乎恢复了一些气力,在桌边缓缓坐下,依旧不肯抬头看我一眼,只低低说了一句:“去找噙梦,走。”
  “多谢殿下成全!”我落下这一句,转身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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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新审法即感觉剥夺实验。
  第六十四章
  噙梦见我时吓了一跳,等我说清来意,她更是吓了一跳,忙找了人去寻公主,等来人回来禀明,她陷入了沉默,脸色倏地深沉起来,缓缓地向我扫来一眼,我此时正处理手腕上的伤口,轻轻回了一笑。
  噙梦收回视线,蓦地起身,将门一掌拍开,我只觉房梁都抖了抖——难见噙梦也有如此失态的时候。
  噙梦在门边侧首,道:“我真不知公主殿下在做什么,我更不知,白大人你在做什么!”
  说罢,摔门而去,房梁又抖了一抖。
  我忙跟上,将门又推开。
  噙梦铁青着一张脸领我去了暗牢,一路上与我没有半句话讲。噙梦所为,我大为理解。而连我自己也大不理解我的这番作为。
  踏着青石板,我一一回想今日的所言所行,救人自然是一面,但另一面的私心说成是对公主的一丝报复也未尝不对。我想我仍是对公主于我忽然的疏离耿耿于怀,所以才说了喜欢冥辛的话。只是后来这戏唱得有些难以收拾,以至到了洒血救人的惊悚地步。
  算了算了,多想无益。过程虽不堪回首,但眼下的结果总算是不错。
  到了暗牢,噙梦径自向底下走去,将一条走道走尽,在尽头处敲了敲,此处竟有一扇暗门,连着更底下一层。我跟着噙梦走下石梯,一扇厚重石门伫立在眼前。噙梦从石门边上的暗格中取出一灯盏,点燃,交到我手上,接着按了几块壁上的石头,那石门便缓缓地开了。
  “就在里面了。”一直一声不吭的噙梦终于说了句话。
  “多谢。”我道了一声,举着灯盏进去。此处果真是毫无一丝光亮,静得诡秘,我每踏一步,脚步的回声都大得出奇。我手上的一盏灯勉强照亮前方一小圈,此圈外漆黑一片,我连此洞多深多广也不知。
  “冥辛?”我出声道。
  但无人回应。我又叫了一声,仍然没有回应。我开始疑心公主是不是在诓我。我向后看去,噙梦也举着盏灯立在石门边,神情十分淡漠。噙梦此刻溢于言表的不爽让我稍稍放心,我继续举着灯向前找。
  终于,在方寸的光亮之间,我看到一张高床。再靠近一些,高床上躺着一个人。我立刻冲了上去。此人双目处被蒙着一块黑布,但我依旧认出这就是冥辛。因为那条下颌线在黑灯瞎火间显得尤为清晰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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