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我由衷道:“此人确非池中物。”
“寡廉鲜耻到了极致,反而带了点超脱之感,这样直接明快,我倒有些羡慕了……”汋萱说这话时,声音放得很低,淡淡的,混入竹声里,我凑上去听,也听不真切她后头的话,
“郡主大人说什么?”
“我说,不谈此人的事了,吃菜罢。”汋萱拿起了银筷。
我便不再多问。两人伴着月光,随意聊了些别的,一顿饭吃得还算平静。之后我与汋萱各自回房,我在淮县最后睡了一个安稳觉。
第二日,汋萱的马车便大摇大摆地停在客栈前。我不由想起我来时坐的那辆破车,真是一个天一个地。汋萱这辆,前面拴了四匹膘肥壮马,后面拉的车厢极大,又宽又长的,就算抬张弥勒榻进去也绰绰有余。
我往里一瞧,两边果然各放了一床软垫,一袭薄被,一只绣枕,纵是摆了两张床,中间的空余仍不小。最后那一边摆了个坑几,上面是茶具及食盘。伙计们已早早放上了新鲜果子、糕点。
“您坐这车来,路上没卡住?”我回头问汋萱。
“那得感谢姑皇,官道修得甚宽。”汋萱道。
我和沅芷当时为避人耳目,走了不少小路,颠簸不堪。我叹道,算是白为汋萱感动了,坐这豪车,纵是让我远去西南我也乐意。
我正要上车,远处传来一声“轻姊姊等等我!”只见凌粟抱着个大包袱飞跑而来。汋萱瞧了一眼,兀自上了车。我上前迎凌粟。
“轻姊姊,还好我跑得快,你还没走。”凌粟气喘吁吁。
我打量她手上的大包,笑道:”怎么,你打算和我去京城,提前熟悉熟悉?”
凌粟也笑了:“哪能啊,我们包子铺现在可火了,人比以前多得多,缺不了我。”
我道:”那你还过来?凌大娘不忙坏了?”
“没事,我娘叫我过来,给你这个……”凌粟讲手里的一大包递给我,“这是梅渍肉脯,我娘亲手做的,绝对好吃。”
“哎呦,这……”我本想说这太破费了,我抱在怀里沉甸甸的,淮县的物价我不是不知道,这一大袋绝少不了。但话到嘴边又咽下了,凌粟的眼睛太亮,充盈着欢欣与期待,如果我拒绝了,我毫不怀疑她眼中的光也会随之一暗。
我笑道:“那我可有福了,待会儿路上就吃,替我谢谢凌大娘。”
凌粟笑得更开心了,她偷摸摸凑近道:“你可别吃独食,也给郡主殿下尝尝,我娘说昨日郡主殿下帮了我们大忙。”
我一手将她推开,“我以为你神神秘秘得要说什么,我像是吃独食的人吗?走走走,赶紧回去卖你的包子。”
凌粟笑着抱了抱拳,“轻姊姊保重!”说罢,飞跑而去。凌粟小鬼真是个爽快人,说走就走,连个头也不回,我望着她绝尘而去的背影,心内微酸,这一别,便是一年后再见了。到时会更高罢?说不定我那时只到她肩处。
“白大人,你伤怀完了吗?”帘子里幽幽传来一声。
我立刻蹬了杌子上车,“郡主大人久等。咱们出发罢。”我满脸堆笑道。
汋萱轻轻瞥了一眼我手中的包袱,并没说什么,犹自闭上眼养神。我向外头的车妇喊了声,马车徐徐滚动起来。
我落了座,便迅速打开包袱,内里塞了数十袋用油纸包裹的小包,我拆了一样,香味淡淡地从开口处飘了出来,马车内顿时似有一缕暗香浮动。我隔着帕子捏了一片放嘴里,肉脯表面酥脆,肉质却很有嚼劲,再携着梅花的丝丝甘甜,整片肉脯清香不腻,颇为可口。
这大约是凌大娘做给凌粟的家常零食罢?我果然很有口福。虽没尝到那杯杯底绽花的梅花茶,但这肉脯也足够惊艳了。
我一片一片吃得上瘾,大快朵颐间一袋肉脯立刻见了底。我又迅速开了第二袋。
“白大人方才在车下是怎么说来着?”坐在对面的汋萱忽然道。
我不明所以:“郡主大人说什么?”
汋萱睁开眼,往我手上刚拣的一片肉脯上蜻蜓点水般扫了一眼,然后移向了我。
我幡然醒悟。惭愧……这已经是第二次当着她面吃独食了。汋萱上了车就跟入了定似的,我都不敢和她说话,更不敢拿民间食物去敲她的嘴。我忙起身挑了两包送到她边上,恭敬道:“郡主大人也尝尝这民间的俗食。”
汋萱拿了一片在手中端详道:“诗里言梅之逊雪三分白,雪之输梅一段香。这肉片却不似寻常腌得深红,反而烘得发白,肉片也切得轻薄,若再用模子压成梅花的形状,就更好看了。”
汋萱不愧是在“雅”字上精益求精,不断勇攀高峰之人,一片肉脯也被她看出了内中美学,我立刻跟道:“郡主大人所说对臣也有颇有启示。都说鱼与熊掌不可得兼,这块肉片却既有了梅香,也有了雪的清白,可见美好的事物并非不可兼有,只要多思多想,便有不必忍痛取舍的希望。”
我眼见着汋萱脸上浮起一层兴味索然的神色,识趣地闭上了嘴。汋萱不喜什么处世之学,尤其是叫人奋发、勤勉之类。
我也是习惯使然,因我大姑最爱训诫我,小时候没少让我抄书背书,等我大了又在她底下做事,一犯错就得做一份深刻检讨,是以我瞎掰乱扯的功夫日以增进,久而久之对此类上进之语可谓信手拈来,洋洋洒洒就是一大篇。
方才我正在吃兴上,没太过脑子。不过这样也好,汋萱觉得无趣,我正方便吃。
到了晌午,我与汋萱肚中都不饿,便叫车妇一路向前不必沿途找店。车妇便在前头吃起了干粮,马车也滚动得慢了些。我吃饱喝足,此刻伴着轻缓的马蹄车轮声,有些昏昏欲睡,在车上打起了盹。等我小睡醒来,见汋萱倚在茶几旁,支着脑袋也在睡。
这么大张床,怎么不躺下来舒舒服服睡一觉,偏靠在几上。不过我不敢上去动她,或许这是她雅学中,坐车之雅,轻易不可破坏。
我拿了自己的包袱出来,从里头拣了本医书看起来。
”白大人果然勤勉。”我翻了小半册书时,汋萱醒了,她一醒就拿方才的话讥讽我。我无奈道:“反正闲着无事,打发打发时间。”
汋萱不再理我,自己斟了盏茶,慢慢喝着。我则捧着书继续看。
翻了几页,汋萱都没有动静,我抬眼瞥了一眼,汋萱倚在几上,竟支着头看我。
我浑身一哆嗦,忙偷偷全身扫了一遍,白衣无染,并无不妥。我心里打起鼓,她究竟什么意思?我装模作样翻过一页,眼中没看进一个字,心中却万字书起。
郡主大人究竟看我多久了,从醒来便一直瞧着了吗?郡主大人难道在打量我容姿?可都看了二十年了,这会儿觉出好看来了?可她眼前走过的美人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难道还稀得看我?光外头歌馆舞坊的就见了上千,再如府内丫头仆人,就连后院劈柴的都比别家秀气些……
等,她府上……我忽又想起那个叫阿衣的男宠来。
莫非是几日未见相思得紧,看看我解苦?
我瞬间坐立不安起来,只觉手不是手,腿不是腿的,连翻个书都没有触感了。我缓缓地放下书,给汋萱一点时间,叫她能从我脸上体面地移开视线,等我装做不知道地回望过去,她竟还盯着我看,与我视线相撞的那刻,她毫不在意地扬起嘴角笑了笑。
我硬着头皮道:“郡主大人若是闲坐无聊,我这里还有几册医书,郡主大人可要看看?其中有讲各地花草,饮食风土,甚至于一些罕见怪病也有涉及,我想也许能替郡主大人解闷。”
“哦?”汋萱从几上直起身子,似乎有了些兴致。我立刻把包袱献上,“郡主大人您找找,若有喜欢看的,尽管拿去。”
汋萱解了包袱,从上头堆着的医书中拣了一本翻。我松了口气,她看什么都好,只要别再盯着我看了,方才的情形真是越想越惊悚。
我回神又拿起我的书来看,却不知为何,心绪总无法平静,我擎着书向窗外望去,风驰电掣间,我忽明白了那股盘旋在心中的不安是怎么一回事,我急转回头——
完了。太迟了!
汋萱手上赫然已是那本我从书摊误收的混书。
第三十七章
“汋萱!你听我说!”我扔了手头的书欲起身,汋萱已慢放下书,她的面容在书面下渐渐显露,一抹不及掩藏的厌恶从她眼中一闪而过,我当即一愣,正疑是我看错,只见汋萱脸上已无半点多余神色,如往常一般笼着一层淡漠的雾。
我不待细究,忙解释道:“郡主大人别误会,这书它不是臣要买的,虽然它确实是臣买的,但臣并不是要买它,它就是,就是,臣不知道它是这样一本书!”
“白大人不知道是什么书就敢买,倒是个有趣的癖好。”
“不是,臣没这样的癖好。那日状况有些复杂,臣也是匆忙之间未待细看就交了钱,实在不知里面,臣绝非有心要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