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我伸指轻轻揩了揩地面,撩起薄薄一层灰。昨日才刚擦过一回。
我偏头道:“狱卒姊姊,你今日也替我打盆水来罢?我想再擦擦。”
这狱卒只管着我这一间,闲得不得了,正四肢垂挂,躺在矮方桌上睡大觉。
“狱卒姊姊?”
“你别叫唤了!我刚睡着就被你吵醒了!”狱卒踢了踢桌腿,咆了声。
我笑道:“才吃了饭就睡可不好,容易积食。不如你替我跑一趟,就当消消食。”
狱卒闷声道:“不行了。我昨日拿着盆水进来被门口的狱长骂了。说我堂堂一个狱卒竟然去听一个犯人讲的话,丢了狱卒的脸。叫我放聪明些,不能再被犯人摆布了。所以我今日说什么也不会再去提水了。”
我道:“瞧你说的,你也知道的,我又不是正经犯人,只是碰巧住了进来。也算有缘,为什么不相互帮衬呢。你替我打了水来,我就再替你写一封信。你老家的娘看了也能放心呀。”
狱卒犹豫道:“可是……”
我见她动摇,正打算趁热再打打,就见狱卒猛得从桌上一个鲤鱼打挺,滚下了桌,又飞快地拍拍衣角裤腿。
我惊道:“你是要去打水了吗?不必如此迅猛,小心磕着。”
狱卒转过头来,神色紧张道:“我不是打水!打水是不行了,有人来了!”
这偏僻角落我待了足足三天了,除了这狱卒守在这,就没见别人来过。难道是韦小姐愤懑难平,今日来寻仇?我立刻坐直了身体竖起耳朵听。
是往我们这边来了,听脚步声还不止一人。完了完了,一定是韦小姐带着她豺狼虎豹的丫头们来了。才消了一些的肿块上再挨打,那就疼得没边了,一会儿整个牢房都得是我的猪叫声。
脚步声更近了,从一片杂乱的脚步中,我听到一串清脆碎响,像是玉器碰撞之声。
我正纳闷没见韦小姐身上带玉啊,就听传来一声:“久见了,白大人可好?”
一袭碧色的身影映入眼帘。我惊得差点收不回下巴,“汋汋汋萱?”
汋萱笑道:“多日未见,白大人怎么结巴了。”
我一屁股从地上弹起,火速冲到了牢门边上,正待细瞧突如其来的郡主大人,汋萱身后一个带乌纱帽的人蓦地跪倒,以头抢地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竟误抓了白大人,实在罪该万死。小的不求白大人宽恕,只求白大人看在小妹年纪尚小的份上,不与她一般见识。全因小的没教好她,这次小的若能活命,定严加管教,绝不让她再为非作歹,做出大逆不道之事。望白大人成全!”
原来是县令韦氏。这一顿劈里啪啦的自白,倒是给了我时间冷静。虽然不知汋萱是怎么来了,但我的身份应当是暴露了。只不知沅芷那边如何。我朝汋萱使了个眼色,用嘴型问她怎么一回事,她却笑了笑将头转过去,看向它处。
这人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干好事。我无奈也收回视线,看向地上那位,道:“韦大人不必自责。这事原是我不对,先打了令妹,令妹才还的手。至于将我送进了牢内,此事确有些不妥,不过令妹毕竟年少,骄纵些也是有的,日后慢慢教导就是了,我并不放在心上。韦大人快请起罢。”
韦县令听闻,本就跪倒的双膝似乎又软了几分,整个人蜷缩在地,一动不动。约莫是没想到我竟如此好说话,天降圣人,此刻被砸得头晕目眩了。
连汋萱都侧首瞥了我一眼。
我当然不是真宽容大度。反正沅芷在查,这县令迟早要完,我何必打草惊蛇。我隔着牢门将韦县令扶起,问道:“怎么不见令妹?”
韦县令才起身又扑通跪倒,哆嗦道:“小妹自那日挨了一拳后一直卧病静养。小的没能将她拉到大人面前磕头认错,小的罪该万死!”
我又伸手将她扶起,笑道:“韦大人莫要再说那四个字,我一个小小医官可担当不起。我那日下手确实重了些,这样罢,我毕竟也懂些医术,不如带我去看看?”
韦县令惶恐道:“岂敢岂敢。白大人乃宫廷御医,专为皇族贵人诊治,小妹贫贱之身纵是折寿也不配的。”
我笑道:“哪里哪里,我家家训不看这些,况且令妹骁勇之姿,日后必定大有造化,韦大人莫要谦虚。”
韦县令又躬身道:“岂敢岂敢,小妹飞扬跋扈……”
“容我说一句,”正当我和韦县令官话满天飞,其乐融融之时,汋萱插了一句,“是不是先把牢门的锁开了,你们出去再谈?”
韦县令像当头劈了道闪电,方舒展了一小会儿的面庞顿时冷汗淋漓,她从身上飞速摸了钥匙,颤颤巍巍开了门,亲自进了牢内迎我出去。
“瞧小的这糊涂样,傻站了半天着实委屈了白大人。”
“你傻站了半天,那陪你讲了半天话也站了半天的白大人,又是什么傻法?”汋萱在手心敲着折扇,笑吟吟道。
韦县令的脸上登时又下了一阵汗雨。
我摆了摆手道:“无妨,无妨。”三天都过来了,还真不差这一会儿。
韦县令又道:“白大人这几日可有受什么委屈不曾?狱卒可有难为大人您?”
这韦县令似乎是因我对她亲切,越发昏得有些没边了。问我有啥委屈,我都坐牢了还能不委屈?都替你淡了这事了,偏偏自己还提,到底是怎么当上县令的?
我瞄了眼一旁的狱卒,她双肩微微耸起,低头站着。我道:“狱卒不曾为难,一直闷声不响地守着,我要什么她也不理,哎,韦大人可别怪她,是个尽责的狱卒。”那狱卒的双肩终于放平,悄悄舒了口气。
韦县令道:“白大人开口,我自然不罚她。群主殿下,白大人,让小的引你们出去罢,监牢毕竟不是殿下和大人久待的地方。”
汋萱道:“的确不该久待。”
这韦县令像是听出了汋萱话里的意思,讪讪闭了嘴,默默转了身走在前头领路。等出了监牢,韦县令谄笑道:“郡主殿下,您此次匆匆前来,不知是否定了住处?若您不嫌弃,鄙人那里倒有些空房,虽比不得郡主府,也还精巧雅致。郡主殿下若能赏脸下榻,韦某这辈子就无憾了……”
我想起来了,这韦县令似是汋萱的追随者,上次还在茶楼前挂了老大一张临摹的山水画。
汋萱看我道:“白大人意下如何?”
我自然是不想住进去,但转念一想,若是住进了韦县令的家,兴许能替沅芷搜集些罪证,便道:“那不如就承了韦大人的好意?”
第三十一章
韦县令闻言顿时喜出望外,笑得像朵花似的,正待说话,却听汋萱淡淡道:“我想还是不妥。我们不日就要回京,便不劳烦你了。”
韦县令急道:“怎会劳烦,能替郡主做事,是韦某三生有幸,郡主殿下快别如此说。”
我也道:“是啊,难为韦大人一片热心,我们不如……”
话未说完,汋萱便打断道:“我么,难得出来,也想住住淮县的客栈,白大人不如成全了我?”
那你一开始问我作甚!我敢怒不敢言,只好低了头。
韦县令显然十分沮丧,像是抓最后一根稻草般又道:“那郡主殿下可有哪家中意的客栈,告诉小的,小的好派人保护。”
汋萱轻笑道:“不必了,你若派了人,少不得让人疑心是来了什么人,多此一举。”
韦县令汗颜道:“小的愚笨,竟没想到这一层。那,不知小的,小的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小的可否去拜访郡主殿下,讨教一二?不瞒您说,小的对郡主殿下的画作颇为尊崇,亦斗胆临了几幅,若能得郡主殿下的一点指教,小的感激涕零。”
汋萱笑道:“你临我的画?这也是奇了。论画技,当今无人能出我皇姊之右,你不临她的,反来向我讨教,可见你不懂画,不必来见我了。”
韦县令闻言面色却平静了,徐徐施了一礼,道:“公主殿下的画自然是好的,但郡主殿下又何必妄自菲薄。依韦某看,郡主殿下的画技才是当世第一,远非凡夫俗子可比,亦非凡夫俗子能懂。画意万千,只因人心各异才变幻出种种意境,意境之间本不可比,但观画便是观心,若从生成意境的其心来看,未尝不可比较。韦某以为,幽冥晦暗之意境比疏朗开阔之意境要高,只因前者的幽微非一般人能体悟,对观者如此,对画者更是如此,若非有一颗玲珑锐敏之心,觉作不出曲径通幽之画境。”
我在一旁听得一愣一愣,这韦县令说起画来,一扫先前卑躬屈膝之态,踌躇满志的,像是认定汋萱会赞同她似的。我于是将头一扭盯着汋萱的反应。
汋萱的面色,却绝不能算好。我相信若不是韦县令此刻正陶然自得,必定也能一眼看出,汋萱的脸上流转着一股愠怒。
沉默片刻后,汋萱嗤笑了一声,道:“韦县令这番高见有几分意思,尤其是那句,看画如看心。许是韦县令这县令做久了,断案断得多了,对人心有了更深的领悟,着实令人欣慰。体察民心算是你一县之长的职责,只是,揣测君心莫非也是你一介县令所该行之事吗?自然了,察我一个郡主的心犯不着什么,但妄论一国储君的心思,你该当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