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她说亲手了结时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然越到后面声量越微,像是有点不好意思。大约屁大的年纪,打打杀杀是胸有成竹的,如何赚钱养家尚在摸爬打滚中。
眼见她这一番真情流露,我实在不忍给她当头一棒。其实,既已归了朝廷,便再无法轻易赎买了。罢了罢了,日后再替她想想法子,她眼前既坐着当朝公主殿下,什么宅子弄不到的。
沅芷拍了拍凌粟肩膀,道:“好姑娘,是个有志气的,我看好你!”
凌粟微微红了脸,手轻挠着脸颊,讪讪道:“你们刚才是要听这院子的事?我现在说么?”同方才怒骂咆哮的仿佛不是一个人。
我拉她坐下,道:“都三更天了,你不累?”我其实是不想累着沅芷,小鬼一脸精神抖擞,纵是放了她回去,她今夜怕也难眠。
凌粟果然摇头:“我不累!”
沅芷便说:“那就烦你讲讲,你们家究竟发生了何事?”
凌粟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家原先是做肉行的,在熙麟巷有个铺面,那巷子两边都是卖猪肉的铺子,我家在里头也不算小了。我小时候是住在熙麟巷的,后来五六岁懂事了,我娘就想另找个地儿住,因为熙麟巷太哄闹,每日光杀猪就要杀上百头,我娘说那对我不好,叫我好好读书。后来就找到了这方院子,我们家那会儿还宽裕,我娘当即就买下了。搬过来后,我娘对这院子越看越喜欢,既安静,左邻右舍又多是书香人家,白天我娘去铺子,就放我和巷子里的同龄孩子玩。一直到了我十岁,那一年县里染了猪瘟。”
“猪瘟?”沅芷皱眉道。
凌粟十岁,那便是四年前,那会儿沅芷在西南打仗,回来已是第二年春天的事了,猪瘟也止了,况且猪瘟只是在淮县与紧邻的几个小县有,并未传到京城,所以只在最初起来时,在京中有所震动罢了。那时我府里的桌上好几天都见不着一片猪肉,我捧着只碗不知夹什么吃,郁郁寡欢差点得了“思猪病”,是以她一说起猪瘟,我便想起有这回事。
我低声向沅芷略说了说,沅芷听了颔首道:“之后如何了?”
凌粟多看了我一眼,大约对我高看了一分,又接着道:“那年的猪瘟让很多肉铺子关了门。我虽不明白买卖上的事,但只消看我娘的神情,也知道铺子艰难。其实那会儿我家已不如先前富裕了。那几年外头老打仗,里头也不闲着,老示下叫我们预备着肉,官府来买,说是买,和强要了去也没什么分别,给的价去市面上买半截猪尾巴都不得,却要大半个蹄子。一次还成,次次都如此,谁还能赚钱?好多人改行了,熙麟巷也冷冷清清的。我家因为有些家底在,我娘说再撑撑,等公主殿下打了胜仗回来,日子就会和原先一样。”
我瞥了眼沅芷,她脸上淡淡的看不出,只手指往掌心缩了缩。
凌粟深吸了口气道:“可惜我娘错了,仗还没打完,我家就没了……”
“那个狗人是怎么回事,听你之前的意思,是她害了你家,连院子都夺了去。”我打断凌粟,不愿她再说打不打仗的事,否则我怕沅芷会自责,于是提醒凌粟打仗之外,尚有一个更大的仇人。
凌粟的眼睛里果然多了几分恨意,声音也高亢了,“没错!说来说去还是要怪那狗货!那狗货姓周名曳,是当时肉行的行老。若不是她作尖犯科,专作些见不得人的事,我家也不至于……唉!”凌粟偏过头,重重一声叹息。半大的孩子,叹起气来和大人一模一样。我拎起茶壶想斟一盏给她顺顺气,左右摸不到茶盏,才想起方才这里大打了一场,如今茶盏都碎在底下了。
凌粟冲我笑了笑,摆手不要,接着道:“原先上头收买猪肉,也不过半年一回,纵使收的价低也无碍,后来要得越来越勤,一两个月就要买一次,听说是京城紧缺,反正不光是肉行,哪个行都一样。只一项不同,别的行的行老千方百计和上头商量扯皮,让买得少些,惟周狗对官府马首是瞻,不光不阻,还一个劲儿讨好,苦得全是底下的行户。”
沅芷忽道:“官府向行户科买,一是按户等大小,一是按轮差。周狗既是行老,家业一定不小,按理配在她头上的份额只会比下面的行户更多,就算是按照轮差来,她就不怕自己抽到当行?”
从沅芷口中听到周狗二字,我略讶异,想来这便是沅芷的亲民之法罢,我暗赞道。
凌粟嗤笑一声,道:“她既是行老,还有什么不能做的?总也抽不到自己不就完了?纵是抽到了,那一次总的配额小一些,也不是难事。”
沅芷沉吟道:“你是说,周狗勾结官府?”
凌粟道:“她这行老的位子本就是她巴结来的。那位子本该是我娘的,熙麟巷这边都商量好了,官府硬是不批,最后挑中了她。我娘不计较,她倒把我娘当作眼中钉,处处针对。自从她做了行老,我娘当行的次数比谁都多,猪瘟那年更是如此。本来圈里的猪就死了大半,还要交官府的差,我娘急得热锅蚂蚁一样,四处求人,可大家哪有多余的猪卖给我们?最后万般无奈,去求了周狗。周狗狮子大开口,一只猪卖得死贵,官府那又催得急,过了纳期不交就是犯法,本来猪瘟就没钱赚,我娘只能抵了房给周狗。可猪瘟久也不去,圈里的猪每天都在少,怎么也还不了钱,周狗天天上门讨债加利息。我娘实在熬不住了,院子给了周狗,肉行也不做了……我们家的事就是这样了,后来听说周狗去了京城,似乎是攀上了贵人,再之后就不知道了。”
我伸手摸了摸她头,这孩子也不容易,几年前她不过十来岁,如今说起旧事却清清楚楚,想来那时对她打击颇深,她刻在心里了。我问她,“你娘现在做什么?”她道:“卖包子呢,生意小不过安心,连行也不用入。”我点点头。
沅芷问道:“周狗走了,官府……你们这的县令可换过?”
凌粟摇头道:“还是原先那个。”
沅芷微微颔首,沉思了片刻道:“我晓得了。今日多谢你。”
凌粟又摇了摇头,眼睛定定地凝着沅芷,“钦差大人,你这次来是为了办狗县令吗?”
沅芷亦看着她的眼睛道:“我会如实向朝廷禀报,若有尖狞,必严惩不贷。”
凌粟眨了眨眼,又定睛,道:“我相信你!”
沅芷也看着她,目光坚定。
我早怎么没发现沅芷对付小鬼颇有一套,什么也未做之际,这凌粟已把她当自己人了。我在两人汇聚的视线间横插了一掌,道:“两位,别看了,再看都天亮了。”我转向凌粟道:“小鬼,你今晚就睡在这里罢?”
凌粟的眼睛微张,一个“好”字露了大半出来,却在尾音上被她上下齿一碰咬断,她道:“不了,我娘天没亮就起来擀面,看见我不在得着急了。我得走了。”说着就快步朝外面走去。我跟出去,叫她千万别同别人说起我俩的身份,她有些不高兴了,我立马自嘲道:“嗐,我不过白嘱咐,你自然知道,哈哈,好走。”她头也不回翻上墙,轻轻一声落地。
我在墙内细听脚步声远去,感叹身上有功夫的果然方便,哪里都是门。
送走了凌粟,我回沅芷房里,她已把碎盏扫了,正在洗手,我观察她神色还平静,便略微放心。已过了四更,我两个眼皮就要粘成条缝,便道了声安,回房睡去了。一宿无梦。
之后的几天,我们还同第一天时一样出门卖茶,不过因何书纪要求,把茶钱涨了三倍,人来得就少多了,不过于我而言正好,不太闲也不太累,能和沅芷说说话。沅芷没第一天时有精神,我喊她她总没听到,可能新鲜劲过去了,心里想着别的事。晚上吃了饭,我们就把白天收到的当十钱倒出来辨真伪,与头次情况差不多,十个里有二三个是假。
就在我以为这样平静不变的日子会持续到我们回京城时,某天清早,我发现了一件事,让我气极又心酸。
第二十六章
那日,我也同往常一样,起了床便去厨房准备早膳。之前是出门买包子馄饨,后来一想出门前放了话带一车药膳不如带一个我,如今不做点什么实是有愧先前壮语。虽说沅芷无论啃包子还是吃馄饨,都只说香、好吃,约莫是在军营待惯了,舌头也养钝了。
总而言之,为了沅芷的康健,我近来都是一早起来亲自料理。
前日是香味清甘、壮颜益志的松花饼,再前日是安神清心的莲子百合粥,而那日我则打算做个金玉羹。我瞅着前一晚从医书上抄下的方子,先将山药与栗子片成薄块,锅里倒入羊汁,放入切片,再加了点姜片熬煮。我乘隙出去瞧了瞧,庭院里无剑声,沅芷还睡着。又过了一刻钟,我将一锅黄白相映的羹汤盛入两只碧绿的瓷碗,看着十分明艳活泼,我满意地加了盖,温在热水里,便出去叫沅芷。
先去了她房里她不在,我便直往书房去了。她几乎隔两三天就会在书房看一夜折子,我劝是劝了,她每次只笑笑不说话。人体质各异,有些人不需睡太多,体力也充足,我因见她精神还好,脉象也无碍,就不再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