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我不是要在房里偷看,这内容我实在看不了,光想想书里“衣衣”“衣衣”地叫,我就一阵哆嗦。我把那书放进了包袱最下层,看不见就当没有了。
  第二日,我醒得很早,睁开眼想起今日不必赶早卖茶,于是又倒头栽进厚枕里。再次醒来时,像是过了很久,不过屋子里仍只有些暗光,我眯眼朝窗外瞧,外头阳光还不猛烈,似是才日出不久。难得不用早起上太医院报到,我还那么早,唉,我轻吁一口气,起身穿鞋。
  略作梳洗后,我迈出房门去找沅芷。推开她房门,却没她的身影,只有一床棉被叠得整整齐齐。我想她也许练功去了,又去院子里找了找,也不见她。
  “沅芷!”我喊了声,没回应,倒是巷子里的狗吠了起来,一只狗吠,众只狗叫,巷子里顿时狗声一片,一浪接一浪的。我立刻住了嘴,不敢再喊。
  兴许买包子去了,我想。于是回房拣了本书坐在廊下打发时间。看了半个多时辰,日头也亮了,小鸟儿叽叽喳喳地在枝头乱叫,沅芷却没回来。我有些心焦,放下书回厅里灌了两碗水喝,放下碗,忽然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我急急向一个地方奔。穿过一段弯窄的游廊,我站到一间房前。
  书房是在这里罢。
  我推了门进去,探头一望,果然——里间的书案上伏着一抹蓝色身影。我走近了,她也没醒来,侧着头靠在案上,我鬼使神差地伸指在她鼻下一探,呼吸绵长,是活的,睡得很熟。她头底下散着一叠纸,纸上的字杂乱潦草,几不可认,若非枕在沅芷脸下,打死我也不信这滩字是出自她的手。书案边摆着一杯茶,一壶水。我向杯中望去,铺了一杯底的茶叶,满当当的,而茶水却是清的。我拎了拎那壶水,空了。
  我顿时了然,心上抽了一抽,头也跟着疼起来。大约是头疼脑热,我被烧得无暇顾君臣之礼,猛地将她摇醒。沅芷未睁眼,先将我的手反手一扭,我大嚎一声,她迅速睁眼,见是我,忙放手。
  “怎么是你?”
  “不然是谁?这院子里还住着谁,你怎么下手那么重?”我收起手一阵揉。
  “这么大手劲,我道是谁呢。“沅芷笑着,神色却躲闪,她起身飞速收拾案上四散的纸。
  我凝视她,”你昨夜,是不是一整晚没睡?”
  她不言,仍是低头收纸。
  我有些上火,提声道:“就算是操心政务,也不必如此作践身子罢,一整壶的浓茶,哈!你你你,你真要提神就不能和我说一声吗?浓茶喝多了伤胃!”
  沅芷扑哧笑了,转过脸来看着我,”我知道,以后不会了。”
  一听就是敷衍,我道:“你知道个屁。算我求求你了,多多爱惜下自己的身子,你知不知道,你要是倒下了……”
  “我不会倒下!”沅芷忽然道。
  我被她猛地高声一喊唬了一跳,一时忘了要说什么,望着她倏忽变冷的面庞,我一颗心七上八下乱跳,唯唯道:“那,那就好。”
  只是假设一下,不必如此认真罢公主!
  说实话,她的样子令我有点怵,微蹙的眉间,双目冰冷,周身又腾腾地冒着股气,像是传说中的杀气。她这副模样,我想起来了,我曾见过的。
  那是她回宫不久后,澧兰大公主薨逝时的事了。
  第二十一章
  在沅芷十六岁那年,宫里派了人来太清山,说大公主病重,圣上命速接沅芷回京。那天是梅雨季节难得的艳阳天,又恰是半月一次准许下山的日子,我与沅芷满心雀跃,相携去找仙师。
  沅芷还告诉我,昨日仙师同她说,等明日过后,就要教她剑法的最后一式。剑法已足练了三年,如今终于迎来最高一式,沅芷喜上眉梢,挽着我的胳膊一蹦一跳的,颇为躁动。
  谁也没想到,那一日就是我与沅芷在太清山的最后一日。
  那日,主殿上有仙师,仙师旁边却站着雍陵王,几排铁甲士兵簇在身后,雍陵王侧首深深看向沅芷,威仪之下透着几分悲切。
  雍陵王那时并未道出一切,只说圣上思念,想带沅芷回去,至于澧兰大公主的病情,只说身体欠佳,稍带了一笔。沅芷不以为意,握着雍陵王的剑在一边细看把玩,自然不肯回去。
  仙师在一旁开了金口:“徒儿,回罢。”
  沅芷摸剑的手一顿,抬头望去,不可置信道:“师傅?!”
  师姑又悠悠地说道:“你与这儿的缘分,尽了,回去罢。”
  沅芷扔了剑,抓住仙师的衣袖,道:“师傅昨天还说要教我最后一式,现在怎么要赶我走?”
  仙师摸了摸她额前发,半晌道:“孩子,我原本以为我能把你留在这,让你只做太清山中一个平凡娣子,可时也命也,天意不可违,你终非此中人,师傅不可再留你,你去罢。我会把剑谱交你,只当师徒一场,练与不练只随你的心。”说完,仙师便拂袖出了大殿门。
  我怔在原地,只觉一切发生得太快,仙师说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在山里安稳呆了这些年,什么事也没,怎么一下就非走不可了。我当时只怨雍陵王,道门净地,还带了一队铁骑上门,一定是她威胁逼迫仙师了!
  最后,沅芷手捧剑谱,一路哭唧唧地回了京城。
  到了京城,她就像人间蒸发一样,终日见不着。我几次去宫里找她,侍者都说,二公主在大公主那儿。我又转去大公主宫,宫门口就被拦下,侍卫说,大公主身体抱恙,须静心养病,谁也不准进。
  无奈,我那会儿刚回京城,也没什么相熟的人,无聊得很。去找汋萱,她倒很闲,但她那会儿对我极为别扭,话里带着刺,也就识趣地不找她了。
  一直到大半个月后,我去太医院找大姑看个方子,顺道去沅芷宫里碰碰运气,还好,那日她人竟在。不过二十来天未见,她整个人都憔悴了,眼窝深了许多,眼神无光无神,与太清山上判若两人。我握了她的手,当场把了一脉。
  我抬首问她:“你这些日子,是没吃没睡吗,怎么身体虚成这样?”
  沅芷缓缓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只茫然然地望着前方。
  我又道:“大公主怎么样了,不说是小病么,怎么还未治好?”
  提到大公主,她才有了些反应,嘴唇微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顿了顿,眼眶内浸上来一层薄薄水幕。
  我一下慌了,急忙道:“你别……你不要担心,不会有事的,大公主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好的。你要相信太医院,我大姑虽然人凶,但医术是顶好的,你宽心些。”
  沅芷仰头眨了眨眼,水面褪去,她没有看我,抽回了手,道:“谢谢你,轻衣。我昨天睡得不好,今天有些累,你先回去,我会再找你。”说完她就起身进了里间。我在原处略坐了会儿,听里间没动静了,便出来。
  之后她并未来找过我,我再见她时已经是澧兰大公主的丧礼。
  那天,她一身素纱皓衣,比上一次更憔悴,眼窝愈深,整张脸像是被刀削得瘦尖,只有眼神不再无光,却冷得像冰刃,令人不敢对视。她沉默地听完悼词,之后起灵,她跟在棺椁后一言不发,她身后一纵的人哭得昏天暗地,她手捧着牌位,一脸肃穆,一步趋一步地向前,像是要共赴黄泉路的模样。
  整个仪式里,她一个字也不说,一滴泪也不流,像是一个冰封住的人,没有人知道该如何化冰。之后的数天,她一直跪在大公主的牌位前,圣上过来了,叫她起来,她像忘记了如何说话,只是看了一眼圣上,仍旧跪着。圣上也不再说话,蹲下身将她紧紧抱在怀中,过了很久,圣上悄悄抹了抹泪,离开了。
  那时的沅芷像是只留了一缕魂在身体,其余的都随着澧兰大公主去了,我在一旁心痛不已,却不知能做什么。终于在第九天,她跪在那忽然猛咳了一声,一口血飞溅在墨玉的地砖上,格外鲜亮。我惴惴不安地看了她几日,心里揪得像块攥在手里皱了几千道痕的方帕子,此刻见了这滩血,脑子瞬间炸了火,我急急冲上去,揽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我说:“公主你不要再跪了,咱们去吃点东西,再睡一觉好不好?”
  她那几日身子虚,没力气挣脱我,于是说了第一句话:“你走开。”声音嘶哑,像一颗粗砾刮在干燥的沙地上。
  我揽得更紧,道:“我求求你休息罢,即使不是为你自己,也为了圣上,你一直跪在这,圣上如何放心?圣上昨日过来,你看到了罢,血红血红的眼睛,如果连你也倒下了,圣上……”
  “我不会倒下!”她忽然爆喝一声,猛地挣开我双臂。我重重摔在地上,回头看她——她当时的样子便和现在一模一样,周身冰冷,眉间紧蹙,一双眼迸着杀气,只是前方茫茫,这杀气是要对谁?
  几年前的我对这样的沅芷感到害怕,在地上不敢动弹。如今长了几岁,出息多了,总算诺诺回了两声。
  沅芷似乎也自觉反应大了点,低了头,将一叠纸竖起齐了齐,拿了块长条的镇尺压了,略作停顿后才又看我,眼神中流露歉意,“我方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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