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公主道:“你瞧不出毛病,只因你平时的吃穿用度,花销巨大……哈哈,你别紧张,我不是要查你帐,踏实坐好了,我是说,你所吃所用,都不大便宜,单价远超十文,所以你难以遇上那名买酒之人的情况。但对于平民百姓而言,当十钱却是太大了……而且,当十钱的不利,恐怕远不止剧中这一点买卖上的不便……”公主轻叹一声,“本来,铸造此钱也是无奈之举。”
她每回叹气,我都有些心揪,然后怨尚国太大,如果她只是一弹丸小国的公主,是否就不需要操心那么多事?我按下这份大逆不道之思,宽慰道:“是因为与婺国的战事吗?那现在不用打仗了,一定都会好起来了。”
公主扯出一抹浅笑回应我,随后闭目,背靠围板,道:“当初,连年与婺国交战,军务上是一笔相当庞大的支出,国库因此连年亏虚。而铸造铜钱,即需要人,更需要铜,而人都去打仗了,铜产量也比过去低了许多。一方面是国库没有钱供应军需,一方面是铜钱本身也造得不多,两厢夹击,内忧外患,这才想出以一抵十的法子,既能补国库的亏空,又能省下铜来。如今既已太平,就再没有铸当十钱的道理。”
她既像是解释给我听,又像是在为自己梳理,好让自己做下正确的决断,语气幽缓,听来动人。不过我的耳朵虽悦了,我的心却还不怎么明白,当十钱究竟还坏在什么地方,非得停铸不可。不过我见公主闭着眼靠着,似乎要睡着了,毕竟正襟危坐了一晚上,还听大臣们啰嗦了一筐子,此刻一定身心俱疲。我于是附和两句,不再多问。
很快,马车到了白府,我敛衣踮脚,悄悄下车,再嘱咐车妇回公主府的路上稳一些、慢一些,莫惊动了公主,才转身入了府。
我坐在我的卧房内,端着一杯清茶细品。卧房内两个丫头,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忙进忙出,是在收拾行李。我回府后,便叫了两个人来我卧房,什么虞县也好,淮县也罢,这次我决定同公主一起去,就像小时候陪去太清山一样。公主这回从西南回来,其实清瘦许多,手摸着硌人。西南我去不了,这次京郊外,我想陪着去,我一个医师,政务虽帮不上,但能帮着调理调理身体,闲下来也能替她解个闷。
她去边疆那会儿,我就想跟着去。不过她说什么也不肯,只得作罢。我知道她一定是怕我出事,步我娘的后尘。
但她实在想多了,我娘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恨不得弃医从军,冲杀在第一线。所以她去战场,大概比当兵的还活跃,从这个伤患跳到另一个伤患,在前线四处奔走,士兵们被她一个个救活。那敌军哪能忍啊,好不容易射下马,砍晕在地,都被你救死扶伤了,她们不白忙活了吗?于是我娘成了敌军的优先击杀对象。我娘却依然毫不收敛,热血腾腾地辗转于各处伤患。
终于一支长箭射穿她的心脏。
……而她,顶着这支夺命箭,争锋夺秒地替三个伤兵包好了伤口,才力竭倒下,这是她一生最后的三个病人。之后,人们将她的尸体拖回了营帐,替她褪去残甲,盔甲下是一袭被血染透的红衣,只在衣角处显出几片白,暗示这曾是一件雪似的白衣。
我娘的这番舍己作为,后来被追封了长平公。不过她人已逝,这些不过是虚名,倒白白让我受惠。但我与她却完全不同,既无那份救苦救难的医者仁心,也无冲锋在前的誓死决心,我所求的只是一人的安危罢了。
我如此想,对方亦和我想的一样。她说,刀剑无眼,如果我在,她会分心。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能再说什么了。她出发那天,一望无垠的列兵,举着漫天的军旗,旗帜迎风而舞,遮天蔽日,旗面上的“尚”字,宛若展翅的凤凰,在天地间遨翔。她坐在最前方的战马上,我看不清她,但震天的呼喊,涌入我的心间,让我稍安。
之后,她班师回朝,全须全尾地出现在我面前,面露傲色,估计得意得不行。我也收起了过剩的担忧。再之后,战事频繁,我渐渐习惯她不在京中。
如今,她回来了,我以为她再也不会走了,却又告诉我,她还需奔波,我就有些不好受。大约是久旱逢甘霖,也就愈加难舍罢。所幸,这回她可没理由不让我去了。
我细细品了一口茶,嗯,让丫头多给我包几饼茶带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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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当十钱,取北宋那一段历史。有考据,未必遵从。
第九章
第二日,我欲去公主府同她说我也随行的事,公主府的马车却先一步到了我府上。我正暗叹我与公主果然默契非凡,却见马车上无一人下来,只有坐在前头的侍从飞身下马,急急奔来。
我挥了挥手,高声道:“哎,不用急,我又不会跑了,你慢点来。”
那侍从依然健步如飞地至我面前,飞快躬身行了一礼,便急道:“白大人,小的奉噙梦姊姊之令,特来接白大人去府上。”
我问:“噙梦可有跟你说,是为何事?”
侍从道:“噙梦姊姊叫白大人备好药箱,速速去替公主殿下诊治。”
“什么?!”我心头一惊,再欲问她为何受伤,还未出口,便被那侍从拉着衣袖往外走,我急道:“你等等,我还没拿药箱!”侍从头也不回,只道:“白大人先去罢,药箱一会儿让府上的人快马送来。”我于是叫了一个附近的丫头,三言两语交代完,便与这侍从先行一步,上马掀帘,即刻出发。路上,我见这侍从神情一刻也不放松,刚才也一直急急忙忙的,难道公主受了很严重的伤?可是她在府里,谁能伤得了她?那个冥辛?!我骤然心急,只想立刻飞到公主床前。
公主府离白府不远,过两条街,拐一个弯,半盏茶的功夫,就到了。车妇还没来得及搬出脚踏子垫上,我已从车上一跃而下,直冲入府。府内的丫鬟见了我纷纷行礼,我也没时间招呼,直奔公主卧房。
“公主,你伤在何处?”我猛地推开门,疾声相问,疾步入内,终于在里间看到人影。她背身向我,旁边的衣架上挂着一件天青色的外袍,公主伸向它的手臂瞬时僵住……
她,正在换衣!
我飞驰的脚步也顿时一僵,回过神来,飞速转身,道:“哎,公……公主……您继续啊,我啥也没看到,您别在意我,您继续啊……呵呵……”我干笑两声,心口落泪,侍从把马驾得这般猛烈,我以为公主生了大病,此刻卧病在床,躺平只等着我来,所以才这么急轰轰地冲进,却没想……不过,我的确也没看到什么,公主背对着我,身上也还穿着一件薄薄的中衣,虽然似乎还没系上带子。
我正兀自发窘,噙梦端着个洗脸盆走了进来,瞧见我怵在门口,凝起眉,微疑,又朝里探了探,眉间一松,了然。她将盆搁在六角台上,向我走来,近了低声道:“跑得急,没刹住?”
我只觉我每次来公主府,噙梦都能看我笑话,岔岔不平道:“你还好意思说,怎么你派去的人,一味叫我快些,我以为是什么救命的事……”
噙梦退开两步,抬袖偷笑。这厮果然是故意坑我!我上去就要掐她。
“若说救命,也的确是,但只不是我。”
我逮着噙梦,正欲下手,公主的声音从里间传来。噙梦递与我一个“看罢我不算坑你”的表情,指了指我身后。
我回身,公主已穿好外袍走了出来,右手上缠着一截白布。我立刻放了噙梦,上前抬起公主的手,“你的手怎么了?”
一抬眼,竟见她肩颈处也微微地有一圈红,似是齿痕。
公主看我一眼,微微一笑道:“不小心被划了一下,没什么要紧。”
“那你这边的是……?”我望向她一侧肩颈。
公主迅速将衣领扯了扯,“……许是小虫、蚊子咬的罢。”
大好春光,哪来的蚊子!又是什么‘小’虫咬得出这么硕大个圈!
我刚要再问,噙梦上来道:“公主殿下是去牢里弄的伤,还好伤口不深,我略做了处理,白大人待会再看看罢。今日请白大人过来,还是冥辛的事,她此刻又晕了。”噙梦将毛巾在盆里浸湿,拧干,“公主殿下,辛苦了一上午,擦个脸舒服下。”
我见手上的布带上没有渗血,伤口大概不深,血已止了,便放下心。公主瞧着心绪不大平,大概是审问审累的,我刚刚的误闯……或许也添了几根柴。我讪笑道:“你说你,还不赶紧把这烫手山芋转去刑部,让专人来审,别审犯人不成,倒成了审自己。”
公主接过毛巾,仰头盖在脸上拍了拍,提提精神,又递回噙梦,噙梦接了,抱起面盆出去了。临走前,给了我一个眼色,似乎传了这么个意思——公主心情不好,我看好你。
我回剜她一眼,她迅速合上门挡住,我一阵无语,回身看公主,公主立在那,不言不语,目视前方,眼睛里却没什么聚焦,显得有些茫然。我好像从未见过她如此。小时候她比现在活泼,也更好动,爱捉弄人,一有目标便阴恻恻地露出一排常有空席的獠牙,定要戏耍到才罢休的皮样,鬼见了都愁。做了储君后,她沉稳不少,但亦是言出必行,坚决果断之人。是以眼前的她令我有些不安,我正想随便说点什么,分一分她的注意,她却缓声道:“人还是得在我这,你放心罢,这次只是意外,今后不会了。”说完,望向我,眼睛里多了些光,精神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