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我爸爸，他就站在一群小孩儿中间......游医生，他在笑，和他们一起观赏我，我就是动物园里的猴子，他不仅不帮我说话，还要和我划清界限......而且，他手里牵着我弟弟，一个正常人牵着一个正常人，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是没人要的......谁会要我啊？和我一起出去，别人会问的，谁愿意被问啊？我自己都不愿意，我都想离自己远一点儿......”
  游漪知道小溪心里这道坎儿一直过不去，小时候的记忆深刻在她脑子里，怎么也抹不掉，好像一团密不透气的乌云，罩住了她。
  “小溪，过去的事情给你带来了很大的伤害，所以我们要努力摆脱它。现在你已经长大了，完全可以重新建立自己的生活......”
  “我长大了，但是事情不会过去的。游医生，不管是小时候还是现在，人们看到我的反应都是差不多的。可能......不是别人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毕竟，谁让我长这个样子呢？我吓到大家了，大家只是正常反应罢了，就像看到了动物园里一只样貌奇特的动物，大家不是故意的，都是自然而然、理所应当的......这些都是我必须承受的，谁让我长这个样子呢？我活该！”
  小溪陷入了痛苦的感觉，她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
  这很危险。
  游漪甚至不自觉地瞟了一下窗户，关着，放心了。
  游漪想帮小溪转移一下注意力：“小溪，我们先去洗个澡吧？然后把屋子收拾一下？”
  活动起来，说不定有效果。
  小溪还是僵着，身体保持一个姿势，游漪尝试着想把她拉起来，还没发力，就被小溪挣扎着拒绝了，而且看起来非常烦躁。
  “游医生，我没有力气......”
  “小溪，我帮你洗，你不用管......”
  “不，游医生，我真的不想动，我动不了，求求你了，别......”
  小溪说着又激动起来，脸上表情逐渐变得狰狞恐怖，好像下一秒就要把游漪赶出门外。
  游漪赶紧松手：“好，我不动，你放心。”
  小溪现在有自己的节奏，她不喜欢被别人打乱。
  “游医生，我也找不到工作，马上就要交不起房租了......”
  “你现在最重要的是调整身体和心理......”
  “等我把钱都花完了，我去哪儿？我不想回家，那个地方我一辈子都不会再去的......”这个时候，小溪看起来似乎重新充满了力气，不过，游漪知道，这其实是怨恨。小溪还在打算：“我把失业保险先领了，还能撑一段时间......”
  正常的时候，小溪也是很正常的，她曾经给自己的生活做过详细的计划。
  可是，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
  “小溪，你前段时间说要找工作，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
  “游医生，我做什么事情都会遇到困难，总是有无数的困难在等着我......”
  游漪知道：“我懂，确实会遇到比普通人更多的困难......”
  “我找什么工作，人家都认为我不合适、干不了......坐在办公室里的工作，人家担心我视力不行，不能长时间盯着电脑屏幕。经常需要往外跑的工作，人家又担心我晒不了太阳，影响工作效率。人家问我能不能出差？我说能，结果人家说不行，万一我出问题他们负不了这个责任。其实，他们根本就不想给我这个工作，都是借口罢了......”
  很多时候，一个人的痛苦可能是另一个人求之不得的梦想。
  在罕见病中，白化病已经算是一个特别幸运的病种了，它基本上不影响正常寿命，只是看起来和普通人不一样，视力相比之下比较差，需要特别注意防晒。小溪抱怨的这些情况，放在别人身上，可能是需要感恩戴德的福气。很多家长从来不敢奢求自己的孩子还能到社会上找工作，只要他们平安健康地多活几年就谢天谢地了。
  “游医生，其实我可以理解人家的这些顾虑，所以我跟他们说了，可以给我少发一点儿工资，80%？或者60%也行！可是人家商量完了，还是不愿意要我。他们根本就不相信我可以和正常人一样工作，就算给我60%，也感觉自己亏了......”
  其实小溪是一个特别优秀的孩子，从小学到高中，一直都是重点班，还考上了211大学本科和研究生。
  游漪安慰：“小溪，我了解你，你很优秀，不要因为他们否定自己。你获得的奖学金和各种证书，都告诉他们了吗？”
  “我告诉了，根本就没有用！什么211，什么研究生，什么奖学金和各种证书，都是自我麻痹，人家首先要的是一个正常人，我不是正常人，就已经一票否决了......”
  小溪说话明显带着情绪。
  确实，特殊人群找工作的时候会遇到很多障碍，不过也有很多成功案例。前段时间，一个刚毕业的瓷娃娃患者找到了程序员的工作，在病友群里分享喜讯。按道理说，小溪应该更顺利的。不过，考虑到小溪现在的身体和心理状态，游漪决定暂时不告诉她。虽然初心是希望鼓励小溪，但是万一被误会了，让小溪感觉别人能做到的事情为什么她做不到，可能适得其反。
  游漪还是希望帮她分析一下具体情况：“面试的时候都问了什么？”
  “游医生，这些都没有意义，人家和我说话，只是为了完成面试流程，忍住惊讶不让我太尴尬，总不能直接撵我走吧？我离开了，不知道他们会议论什么……”
  小溪的情绪已经跌入了谷底。
  现在还能怎么办呢？
  道理，她听不进去；鼓励，她认为是虚假的。也许，她现在真的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需要的不是别人拉她一把，然后自己爬出深渊，而是出现一架直升机，毫不费力地拯救她于水火。只有平安到达地面之后，她才能养精蓄锐，重新寻找机会站起来。
  “小溪，我们基金会最近比较忙，正准备招聘工作人员，全职兼职都可以，有工资和五险一金，不过待遇比较普通。你有兴趣吗？”
  听到这里，小溪的情绪明显镇静了不少，她捋了两下头发，瞪大了眼睛：“真的吗？游医生，我有兴趣！”
  “太好了！什么时候可以入职？”
  小溪却没有表现得更兴奋，她盯着游漪，脸上有一丝犹豫：“游医生，我合适吗？你是不是因为可怜我，才让我去上班？要不，我全职工作，你给我发60%的工资就行......”
  “小溪，你对我们的工作比较了解，上手肯定很快，我敢保证，你完全可以胜任。既然可以胜任，我就不能给你发60%的工资，这是不公平的......”
  小溪本来坐在地上，突然身体向前，整个人扑到了游漪怀里：“游医生，谢谢你......”
  虽然看不到小溪的脸，游漪可以感觉到她在抖，两只胳膊紧紧箍住游漪，甚至有一点儿痛。
  游漪也不推开，更紧地抱住小溪：“你现在有力气啦？”
  小溪点头：“嗯。”
  不停地点头。
  然后松开手，看着游漪，又哭又笑地说道：“游医生，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就有力气了......”一边说着，一抹擦脸，两只眼睛湿湿的，白色的睫毛看起来似乎比黑色的软一点儿，好像两片被雨水打湿的羽毛，很轻柔，很美好。
  游医看着小溪的眼睛：“都怪我，应该早点儿跟你说的......”
  小溪摇头：“太好了，我不用回家了，也不用面对同事奇怪的眼神了......”
  游漪看得出来，她是真的高兴，甚至连她以前在工作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
  “小溪，我还有一个条件......”
  “游医生，你说......”
  “你现在有工作了，可以暂时安稳一下。但是你要答应我，要按时吃药，按时运动，按时和心理医生聊天，这也要作为你工作的一项考核内容，可以吗？”
  小溪知道这是为她好。
  只是前段时间各种事情赶到了一起，她整个人处在崩溃边缘，就连最基本的吃饭睡觉刷牙洗脸做起来都很费劲儿，更别说按时治疗了。而且，小溪自己住，没人监督她，这也是她最近状态反复无常的重要原因。
  小溪点头，看起来重获新生的样子。
  游漪希望，这真的可以成为她的一个新起点。
  刚才一片混乱，什么顾不上，现在终于安稳下来了，屋子看起来格外扎眼。
  游漪还是想让小溪活动一下，尝试问道：“小溪，我们先去洗个澡吧？然后把屋子收拾一下？”
  小溪同意了，自己很快站了起来。
  她也突然发现屋子简直不像样子，开始感觉不好意思了，手足无措起来。
  “我收拾一下，太乱了......”
  一边说着，一边忙忙叨叨地愣头愣脑开始收拾，完全顾不上洗澡了。
  这种感觉很复杂。
  小溪，她好像已经被拉回了现实世界中，又似乎仍然还沉浸在自己的宇宙里。
  第57章 拒绝渲染
  从小溪家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