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谁说你会躺着？还有，我不是别人！”
“很快就要躺着了……”
张绾青低下头，瞟过自己的双腿。
顾盼这才想起来：“对了，小漪今天告诉我，葛主任团队最近有了新进展，咱们要不要……”
葛主任是京阳医院学术委员会主任。
几年前，游漪听葛主任说可以尝试iit，由医生申请发起药物研究项目，她立刻想到了顾盼。
和ind复杂严格的上市审批流程相比，iit最大的优势是灵活，只需要通过医院科学委员会和伦理委员会批准。而且，由于涉及的具体环节和专业人员更少，iit还具有周期短、费用低的特点，当然安全性会相对弱一些。在一些创新性比较强的项目上，比如基因治疗，iit的优势尤其明显。因为ind一旦失败，药企需要承担巨大的资金损失，所以每个项目的开展都非常慎重，导致很多罕见病药物研发因为风险太高被规避掉了。
当时，顾盼哥哥的症状已经非常严重了。葛主任评估之后提醒，已经进展到了末期，肢体和脏器功能几乎完全退化，就算项目成功，对他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了。当时，张绾青只思考了5分钟就决定要试一下，因为病友群里还有很多孩子，如果可以救他们，也值了。于是，她自掏腰包筹措资金和葛主任团队合作，希望可以找到治疗x-连锁肾上腺脑白质营养不良的药物。
不过，事情远远没有他们预期的顺利。几十万、几百万甚至上千万砸进去，一点儿水花都没有，所有研究都以失败告终。不仅张绾青失望，顾盼失望，游漪失望，很长一段时间，病友群里也弥漫着沮丧。
“什么新进展？说起来头头是道，钱扔进去了，全白费！”
张绾青不是心疼钱的人，但凡这些钱花了能看见一点儿收益，她也会继续下去。
顾盼解释：“药物研究不都是这样？如果那么容易就能成功，也不至于到现在都治不了……”
“我不相信他们！”
“葛主任是国内这个领域的顶尖……”
张绾青不想听了：“盼盼，你上次说国外针对这个病的基因治疗方法已经进入临床试验阶段了，现在什么情况？”
“ind哪有这么快？刚到临床试验，一二三期排下来，还要看结果怎么样，药企申请上市审批，没有几年下不来，十几年都有可能……”
张绾青坚持：“那我也不搞什么iit，还不如把钱留给你……”
花洒里的水喷下，顺着张绾青的头发流到脖子、肩膀、后背，她的皮肤还是那么细腻，只是因为肌肉不受控制，失去了弹性，好像一块破旧的抹布，虽然还能看出昔日的颜色纹理光泽，但现在也只能皱皱巴巴地披在身上。
顾盼挤了两泵洗发水，揉搓出泡沫，涂在张绾青头发上，轻轻按摩。顺势快速眨巴几下眼睛，借着蒸腾的水汽，掩饰已经模糊的双眼。
张绾青发现女儿的表情变了，换上一种假装轻松的语气：“你不用担心，你不会这么倒霉的。医生说女性携带者一般不会发病，就算发病了，也很少像我一样进展这么快……而且，说不定过几年ind的药物就上市了，就算需要等十几年，你也等得起……”
顾盼鼻子酸了：“那你呢？”
“我陪你哥一起走，没有我们俩拖累你，下半辈子你还能好……”
“我还能好什么？！”
顾盼急了，手的动作停下，猛地甩向空中，泡沫飞得到处都是。几撮不听话的飘到了张绾青眼睛里，瞬间刺激红了眼眶。她抬不起胳膊，只能拼命挤眼睛，挤到最后，眼泪哗哗地往外涌，表情却没有一点儿变化，甚至听不到一点儿声音。
整个浴室只有花洒在呜咽。
顾盼收拾情绪：“妈，明天我带你去美容院。”说着拿起毛巾帮张绾青把眼泪抹了，又把头发整个儿往上捋顺，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我不去。”
“干嘛不去？你不是嫌弃自己脸上的斑吗？我带你去祛斑！”
张绾青脸上仍然没有表情，但是看得出来她在努力控制自己：“我这个样子，人家都不接待。”
“谁敢不接待？必须接待！不然我打12345投诉，投诉到市场监督管理局、消费者保护协会！”
“何必难为人家……”
“反正你必须跟我去！”顾盼重新开始帮张绾青洗澡：“我不希望你心里总是想着这块斑，为了这点儿小事，疙疙瘩瘩的不舒服……”
解决不了的没办法，能解决的一定要解决。
“我不去，我这个是老年斑，去了也没用……”
“没用也要去！”
顾盼想让张绾青出去散心。张绾青现在的活动半径基本上局限在小区里，偶尔顾盼开车带她到郊区溜达，也一般不往人多的地方扎。顾盼忽略了，张绾青是喜欢热闹的人，这样的日子过久了谁都受不了，更何况是她。
擦完身体，吹干头发，顾盼仔细地按照张绾青的习惯帮她护肤，然后小心地把轮椅推回卧室。她陪张绾青躺了一会儿，打算去洗漱了。临走时，却被张绾青叫住。
“盼盼，帮我点根烟。”
顾盼犹豫：“抽烟有害健康，趁这个机会戒了吧！”
“趁我现在还能动，抓紧时间抽吧……”
最近，张绾青明显感觉面部肌肉退化严重，咀嚼东西的时候使不上劲儿，食物稍微大块一点，根本就送不进去，因为张不开嘴。
刚发病的时候，张绾青的胳膊还能活动，想抽烟了就自己点一根。后来，手越来越指望不上了。于是，她想到一个好办法，让保姆从网上买了过滤嘴儿，为了不影响味道，还把中间的过滤装置全部抠掉。而且，下单的时候就专门挑有一定长度的，这样保姆捏着过滤嘴儿递到她嘴边的时候，空间还很充裕，既不会烧到手，也不会碰到嘴。
张绾青担心这种日子也维持不了多久，总有一天，她的嘴会连一根烟的缝隙都撑不开，到时候恐怕只能闻味儿了。
顾盼还想劝：“那等你动不了，岂不是很难受？”
“晚难受一天算一天。”
“妈，要不我给你拿颗糖或者剥个橘子？”
“我就要抽烟……周姐！周姐？”
顾盼磨叽，管得又太多，张绾青等不及了，开始喊保姆。她歪在床上，脖子不灵活，但随着喉咙发出声音，还是能看出来半边身体晃动了一下。
“行行行。”
顾盼拧不过她，点烟，递到嘴边。过滤嘴儿穿过张绾青干瘪的嘴唇，云雾渐渐开始缭绕，她的眼神也被点亮了，重新恢复生机。
顾盼呛得慌，但还是好奇：“我试试！”但她只吸了一口，就咳嗽了两声，放弃了。
不过，这会儿耽误了给张绾青递烟，她还催上了：“快点儿，笨。”
顾盼感觉抽烟时候的张绾青特别熟悉，好像在思考着什么，运筹帷幄，城府深沉，下一秒可能就要拿出解决方案，完成一个大单，签字盖章，入账百万。只是，顾盼不经意间扫过张绾青全身，瞬间就清醒了。
张绾青再也不是以前的张绾青了。
顾盼不死心：“我再试试！”
她要弄明白这东西到底有什么魔力，结果还是什么都没发现，又被呛得咳嗽了一阵儿。
“说你笨，你还喘上了。新手抽烟不要过肺，吸进去，别咽，吐出来……”
张绾青进入状态了，竟然开始指导顾盼。
顾盼一只手举着已经快要燃尽的烟，窝进张绾青怀里，头埋在她的颈窝，昏黄的灯光下烟气飘渺，如坠梦里。她多么希望这真的是梦，然而热乎的体温提醒她，一切都是真的。
“妈，我有点儿困了。”
“睡吧。”
张绾青艰难地拍了一下顾盼的后背。
第33章 它叫大白
“姥姥，你在家吗？开门！”
早晨，宋衍站在姜主任家门口。在拍了半天门都没有任何反应之后，一个电话打了过去。
姜主任听到手机铃声的时候，正在公交车上迷迷糊糊地打瞌睡：“哎呀，瞧我这脑子……”
她和退休小姐妹约了去爬香山，走得着急，完全把宋衍昨天晚上住在她家然后早晨起来出去遛狗的事儿给忘了……
“姥姥，你没留备用钥匙？门框上？地垫下？有吗？”
姜主任很肯定地说，没有。
“衍子，我现在回去也来不及了，你自己看着安排吧……”
宋衍这么大的人了，姜主任才不操闲心。最后，她还不忘吐槽宋衍两句，说他最近太反常了，突然天天往她家跑，还带来一堆大的小的丁里咣啷，打乱了她的生活节奏。
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此刻，宋衍牵着他的萨摩耶，无处可去。萨摩耶浑身雪白，毛发蓬松，这会儿还没喘匀气儿，张着嘴吐着粉嫩的舌头呼哧呼哧，两颗黑亮的眼珠子盯着宋衍，好像察觉到了情况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