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仙尊不在,洛云舒大胆地摸了一把凝儿软软的肚子,觉得痒的凝儿发出清脆好听的笑声。
可是现在的凝儿……
被雨打湿的薄衣,贴在他不复往日丰盈,单薄瘦弱的身子上。洛云舒心如刀绞,上前便要将其扶起。
“师……”楚凝抬眼看他,好似要叫他师兄,可最后还是将后面那个字咽了下去,只说道,“洛仙师,罪人楚凝,不值得如此。”
“师弟,你莫要这么说!”洛云舒急道,“便是半魔之身又如何?你那些年斩妖除魔,保护凡人,宗门上下都看在眼里,你何曾做过一件恶事?师叔也早便知晓你的体质,他说这些年,是他在一力隐瞒这个秘密,你没有半分过错!”
楚凝摇头:“仙尊并不知情,他只是在替我揽责……仙尊大恩大德,楚凝此生难以为报。我自知罪孽深重,洛仙师不必替我开脱。”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好似在洛云舒心上划了一刀。洛云舒想要将他扶起,然而楚凝却执意在山门前长跪,甚至以法术卸了洛云舒的力。
感觉到楚凝此刻甚至隐隐高上自己一线的修为,洛云舒心中五味杂陈。
他一直知晓凝儿天赋卓绝,远胜宗门的其他人,也包括自己。凝儿其实不擅剑术,一般人都是五灵根齐聚,五行相生,生生不息,他却罕见地仅有水灵根,与水有关的法术一点就通,仙尊便为他寻来挥之可成云水的云岫剑,以剑术辅助法术,他是玄明宗这一剑修门派罕见的法修。
洛云舒知道凝儿将来的成就一定会胜过自己,可凝儿原来澄净纯粹的灵气中,此刻却掺杂了斑驳的魔息与血气。洛云舒感觉到他灵海的亏空,一时间甚至不敢与他交手。
凝儿这十年间,到底是如何艰难地以这半魔之躯修行?他怀里的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扶不起楚凝,洛云舒只能用灵力支起一道屏障,隔开往他身上落去的雨水。此时此刻的凝儿好似一只布满裂痕的瓷器,仅是堪堪保留完整的形状,一阵稍大的风都能叫他碎裂。洛云舒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声音,哄道:“凝儿,你先随师兄起来。师叔此刻正在闭关,师兄先带你去寻医堂的沈长老为这孩子看看病。”
楚凝摇头,苦涩道:“没用的……”
“没用的。”另一道冷冽的声音与他重合。
楚凝猛地抬头,与一双深不见底的黑沉眼眸对上视线。
洛云舒亦是悚然一惊,他看向自己的身后,不知仙尊究竟是何时来的此地。天地之间,只有一人一魔的实力达到大乘期,一位是魔族力量代代相传的魔君,另一位便是人族的仙尊燕珩。他强行出关,瞬息之间现身此地,甚至没有任何一人察觉到他的到来。
“师尊……”楚凝喃喃道。
明明已然叛出师门,可再见到燕珩,他还是忍不住叫他师尊。
只一声,楚凝便低下头去,他自嘲怎配再叫他师尊。一时之间,不敢再与燕珩对视。
于是也未察觉燕珩在听见那两个字时,微变的眼神。
“她并非生了病,而是体内的魔族血脉在蚕食人族血脉,同时不断损耗她的生命。”燕珩声音冷得似要结冰,冰下却仿佛燃烧着要将他理智焚烧殆尽的怒火。
“……蚕食?”洛云舒喃喃道。
他方才注意力一直在楚凝身上,如今再细看他怀里的孩子,才发觉这孩子竟然也是人魔混血!而且她的情况显然又与楚凝不同,楚凝体内的人族血脉与魔族血脉基本能达到平衡,可见他是一个纯粹的人族与纯粹的魔族生下的孩子。然而他抱着的婴儿,魔族气息明显占了上风。
她是一只半魔与魔生下的婴孩!
意识到这一点的洛云舒,瞳孔骤缩。
在感觉到孩子身上有明显的来自楚凝的气息后,他更是精神恍惚,不敢置信。这竟然真的是他师弟的孩子……师弟叛出师门十年,竟然与魔族有了孩子……
听燕珩一语道破真儿的情况,楚凝下意识抱紧了孩子,含泪哀求:“罪徒任由仙尊发落,只求仙尊救救我的孩子!”
这天地之间,从未有半魔能活到他这个年纪,甚至如纯粹的人族与魔族那样修行。为他平衡体内血脉的心法乃是燕珩独创,楚凝也想过用这门心法调理真儿的身体,可真儿的身体与他不同,同样的心法用在真儿身上只能暂缓她的死亡。楚凝实在没有办法,如果说这世间还有谁能救真儿的话,那便只有亲手养大了他的燕珩。
他不奢求在自己说出那些话后,师尊能够原谅他。只希望师尊还能惦记他们曾经的一点师徒情谊,救救这个无辜的孩子。
眼泪落在怀里小小的襁褓上,楚凝再度求道:“罪徒甘愿一死,以换我孩子的性命!”
“师弟!”洛云舒急得想要在楚凝身边一起跪下,“师叔,这可是凝儿啊……”
他生怕燕珩真的会清理门户。
然而他的双膝还没落到地上,燕珩一挥袖,他便被一道劲风扫落一旁。没了他的阻碍,燕珩彻底站在楚凝身前,他俯身捏着楚凝的下巴,强迫他看向自己:“你应该知道我是怎么对待那些妖魔的,我不会让它们速死,只会叫它们生不如死。”
楚凝当然知道。
仙尊燕珩疾恶如仇,那些害了人的妖魔,许多受他千剑凌迟而死。有人曾暗地里说仙尊行事过于残忍,当年意外听见这些闲话的小楚凝,捏着拳头跟那些人据理力争。
师尊才不残忍,师尊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他们但凡去除过魔,就会知道有些魔,即便千刀万剐都难解心头之恨!
楚凝第一次跟燕珩去除魔,是在他八岁的时候,燕珩本不想带他去,可实在架不住不管走到哪,凝儿都会用那双水雾朦胧的眼睛可怜地看着自己。楚凝知道除魔是很正经的事,他不是下山玩乐,于是一开始努力板起严肃的小脸,只可惜坚持了没多久,被路边小花小草吸引去的他便忍不住恢复天真活泼的神情。
直至看见路边歪倒的小花,被鲜血染红的泥土,倒在土地里的人。
“别看。”燕珩挡住了楚凝的眼睛。
他的动作很快,可楚凝还是隐约看见,那个倒在田里的伯伯,他的腿好像没有了……
燕珩拿一条备在储物戒里的,给楚凝扎头发的发带,遮住了楚凝的眼睛。
可空气间弥漫的浓重血腥味,还是让楚凝害怕地缩在燕珩怀里,用师尊身上冷冽的气息,驱散那些叫人作恶的血气。
到底有多少人流了多少血,血腥味才能充斥了整个村庄?
不多时,楚凝听到了仿佛野兽咀嚼的声音。
他感觉到师尊手臂的肌肉一瞬间因为愤怒绷紧了,他被师尊放在了安全的地方,师尊叫他捂着自己的耳朵,可他却悄悄放下了。
他听见了妖魔的哀号,一开始有些害怕,后来只觉得它活该!它害死了那么多人,无论它现在遭受怎样的痛苦,都无法换回那些被它掠夺的生命。
发带被解下的时候,他已经被师尊抱离了那座村庄。
师尊告诉他妖魔已除,有人会过来埋葬那些死去的人。
楚凝小声问他,还有人活着吗?
师尊轻叹一声,没有回答。
后来楚凝又跟着师尊去除过好多次魔,随着他修为渐长,他开始亲手杀掉那些作恶的妖魔,师尊渐渐也不会让那些血腥的场面避着他。见过那些被妖魔残害的尸体后,楚凝就知道,那些妖魔怎样痛苦地死去都不值得惋惜。而且师尊也不是对所有的妖魔都那样,有些受不了魔族风气,隐匿身份,克制食人的本性在人族中安分守己生活的妖魔,师尊也会放过它们,只要它们不曾作恶。
从不轻易叫妖魔速死的师尊,会怎么待他?
楚凝愿意接受燕珩带给他的一切折磨与痛楚,他抬头看着燕珩,用仿佛引颈受戮的姿势说道:“罪徒任凭仙尊处置。”
***
那个叛出玄明宗的弟子,被仙尊囚在了孤鸿峰,不可离秋水筑半步。
秋水筑,便是楚凝当年与燕珩共同居住的院落。楚凝本以为燕珩至少会把他囚在孤鸿峰上的天然寒窟,却没想到燕珩将他带回了这里。
只是他没能回到自己曾经的住处,而是直接被带到了燕珩的卧室。那里清寂异常,床榻皆没有人睡过的痕迹,仿佛房间的主人,已经许久未曾踏足此地。
可楚凝明明记得,自己小的时候与师尊一起睡在这里,床边摆了许许多多零碎的小东西,师尊逗他玩的拨浪鼓,憨态可掬的布老虎……他的小枕头摆在师尊的大枕头边上,但他不常睡,总要睡在师尊的胳膊或是胸口,也不嫌硬,就是觉得被师尊抱在怀里,每一个梦都好安心。
房间里还有好多大大小小的抽屉,把抽屉拉开,看见的往往是师尊为他准备的好吃的好玩的。他还会和师尊在这里玩捉迷藏,他躲,师尊找,可是他很笨,每次都只知道藏衣柜。师尊会故意在屋子里转悠好久,念叨着凝儿躲哪去了,师尊找不到了。楚凝在心里默默数着数,数到一百,再用力推开衣柜,告诉师尊凝儿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