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这消息仿佛一记重锤,砸得少年精神恍惚。连御剑的时候都差点因为三心二意从剑上跌下,还是被男人不轻不重地瞥了一眼,才稳固心神,老实御剑。
  可男人的话带来的震撼,还是在他心间久久驱之不去。
  少年不由得想,不仅他如此,任谁知道从不收徒的修真界第一人,一剑叫这一代的魔君不敢越界河一步的仙尊燕珩,竟然就这样将被妖魔屠戮村落的遗孤收作徒弟,都会惊掉下巴吧?
  虽然他第一眼看到这个孩子的时候,也不由心生喜欢,可仙尊是众所周知心和石头一样硬,没修无情道却似修了一样的人,他真的会表现出对谁的偏爱么?
  少年,也是玄明宗新生一代大师兄的洛云舒,此时此刻如此想到。
  然而之后许多年发生的事,让洛云舒深刻地认识到,仙尊岂止会偏爱一个人,他那压根是在溺爱,不过对象仅限楚凝。
  楚凝没满一岁的时候,惦记师弟可爱小脸很久的洛云舒自告奋勇要替师叔带孩子,小孩喝奶换尿布什么的难免会把身上弄脏,这事怎么好让仙尊动手,还是让他来最合适!然而洛云舒被他师叔面无表情地赶了出去,洛云舒不死心地扒在窗口,惊悚地看见对他不假辞色的师叔,看见吐奶泡的凝儿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拿起一只拨浪鼓逗他玩。
  楚凝一岁多断奶后,洛云舒又想接过带孩子的重任,凝儿以后没法喝现成的奶了,得吃现做的饭,仙尊怎么会做饭呢?然而洛云舒却亲眼看见他不食人间烟火的师叔亲自在厨房捣鱼肉做成的糊糊,凝儿把糊糊吃到脸上,师叔也半点不嫌弃地给他擦干净。
  楚凝五岁的时候,走路还摇摇晃晃,但按照玄明宗的传统,这个年纪已经可以学剑了。洛云舒记得自己五岁时,忙于宗门事务没空带他的师尊把他扔给师叔,师叔比妖魔还恐怖,逼他一天练剑六个时辰,练得像具尸体只能趴在地上,然后扔去泡痛得要死的药浴,凝儿身子生来就差,怎么受得了这个苦?洛云舒想要去解救师弟,结果到了师叔所在孤鸿峰,只见凝儿的练剑,就是抱着比他还高的,师叔的本命剑满山瞎跑,一不小心快摔了,那把名为列渊的剑便会将小团子似的幼童扶起,半点儿也不叫他磕着碰着。
  楚凝年满十二,总算开始正经学剑。一般刚入门的弟子,玄明宗都会给他们人手一把的量产剑,用坏了也不可惜,洛云舒也不例外,哪怕他是宗主的亲传弟子。可楚凝学剑时用的是师叔的仙剑列渊,都说剑修的本命剑是剑修的半条命,连道侣都未必能用,可仙尊就是这般轻易地将自己本命剑给了出去,列渊在楚凝手上一留就是三年,直到仙尊为他取来更适合他的云岫剑。
  不只是玄明宗上下,就是玄明宗以外,也有不少人知道仙尊将他这唯一的徒弟当心肝似的护着,楚凝在外对仙尊也格外维护,言谈间难掩孺慕之情。二人的师徒情谊,一时间在修真界也是一段美谈。
  可是他二人的关系,或者说楚凝对仙尊的感情……仅是师徒之徒吗?
  那是楚凝十六岁那年的七夕,玄明宗附近的凡人城镇灯火如昼,男男女女相携出游,有情人在月下吐露衷肠。
  洛云舒又跑去孤鸿峰,敲了敲师弟的窗子。窗户打开后,露出后头一张还未彻底长开,便已清丽绝尘的面容。少年明眸若水,看着洛云舒的目光有些疑惑,檀唇轻启:“师兄?”
  “师弟,今日是七夕,凡间可热闹了,我带你下山去玩吧?”洛云舒开门见山道。
  楚凝面露犹豫。
  “师兄请你吃糖画、糖葫芦、甜糕、蜜枣……”洛云舒细数山下好吃的,努力诱惑师弟。
  楚凝听他报了好长一串名字,无奈道:“好啦好啦,我陪你去。”
  其实人间这些好吃的好玩的诱惑不到他。玄明宗的剑修修炼清苦,仙尊所在的孤鸿峰以往是最清冷孤寂的地方,然而自从有了这位再怎么溺爱都不为过的弟子,燕珩每次下山除魔,都会带一大堆人间的东西回来。楚凝在山上,从没觉得无聊过。
  他答应洛云舒,主要还是因为不擅长拒绝别人,尤其这人,还是从小到大对他一直很好的大师兄。
  哪怕,他其实不太想下山。毕竟,今天可是七夕呀……
  楚凝跟着洛云舒御剑下山时,不着痕迹地回头看了一眼,看向他师尊的住处。
  他们抵达凡人的城镇时,太阳已然落山。入夜后的七夕节,才是这一天最热闹的时候。洛云舒就像他承诺的那样,给楚凝买了好多好吃的好玩的。街面上的行人太多,人潮汹涌,洛云舒必须紧紧拉住师弟的手,才能保证他们不被人潮冲散。
  就像,那些紧紧依偎在一起的有情人一样。
  洛云舒的心跳不由得加速,这颗心好似从来没有这么不安分过。凝儿的手很软,不像大多数剑修手上总是布满剑茧,他修炼途中哪怕被师尊护得厉害,想要学到本事,难免也流过血,受过伤,可好像没有什么能在他身上留下永久的痕迹,他的身躯永远白玉无瑕。
  有的时候,楚凝还会被行人挤到他怀里,发出小小的闷哼。
  洛云舒小心地护住他,他的手虚虚放在师弟背上,不贴合他的身体,唯恐冒犯了他。但他控制不住,近乎贪婪地嗅着师弟身上的幽香,那是凝儿自小便有的体香。
  “对不起,师兄。”觉得自己撞疼了他的楚凝,很抱歉地说道。
  可实际上,被撞疼了的是他才对,洛云舒身体硬梆梆的,不似楚凝,仿佛骨头都是柔软的。
  “人越来越多了。”洛云舒看了一眼四周,人流把长街挤得水泄不通,“我们去那边的屋顶上看月亮吧?”
  过于拥挤的街道实在很难照常游玩下去,楚凝点点头,与洛云舒一起,使了些法术脱身,带着那些从街边小摊上买的甜糕蜜饯,轻飘飘落在镇中最高的一座楼阁屋顶上。
  他们仰头看着天上弯弯的月,看着一只只往高处飞去的孔明灯。
  洛云舒心如擂鼓,他很想和师弟说一些,在他心里藏了很久很久的话。可是那些话还没有酝酿出口,他便听见楚凝轻声说道:“不知道师尊在山上,能不能看见一样的月亮。”
  洛云舒说道:“天底下的人,无论身处什么地方,看的都是同一轮月亮。”
  “可还是觉得很孤单,”楚凝喃喃道,他不是在说自己,而是在这样想燕珩,“为什么要叫孤鸿峰呢?听上去孤零零的……”
  他想要变成一只鸿雁,飞回师尊的身边,让他不再孤单。
  洛云舒怔怔地看着楚凝,他在他的身边,可他心里牵挂的人,一直是燕珩。
  他忽然之间明白了什么,或许是因为,他们的心情在某种程度上,是一样的。
  一些在心里藏了很久的话,那晚最终也没有说出口。
  洛云舒收回了想要迈出的一步,做回了那个好师兄。可他心里不由得深深地担忧起来,凝儿,如果你真的喜欢上了……那个男人,你该怎么办呢?
  师徒相恋,悖逆人伦,你的心意若是被世人知晓,必会被无数人诋毁指责,到了那个时候,你该怎么办啊?
  而且师叔他……究竟是怎么想的?你是他亲手养大的孩子,他能接受你的心意吗?
  洛云舒担心不已,只怕楚凝会因此受到伤害。可那个七夕过后,一日又一日,时间照常流逝,楚凝好似完全没有将自己的心意告诉燕珩的想法。
  他不想让那悖逆人伦的感觉打扰到师尊。
  于是小心翼翼藏起眼里的喜欢,在想要去碰师尊手指的最后一刻,克制地收回自己的手,被师尊手把手教导新剑式时,在心里反复诵念清心咒,努力让自己的脸颊不要那么红那么烫。
  还好他们是师徒,偶尔的逾越,也只会被别人当作师徒情深。
  可如果他们不是师徒,不再被世俗成见所困,他们是不是就可以在一起了?
  许多个无法入眠的夜晚,楚凝坐在床上抱着自己的膝盖,怔怔地想。
  可理智又在告诉他,如果他们不是师徒,师尊一定会像对待其他人一样,待他冷若冰霜,不假辞色吧。能够成为师尊的弟子,以这样的身份侍奉在他左右,已经是他此生最幸运的事了。
  楚凝不敢越雷池一步,不敢打破难得的现状,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师尊知道自己抱了这样大逆不道的心思,把自己逐出师门后自己该怎么办。他行动上不敢逾矩,内心的情愫却随着他日渐长大,不受控制地疯狂滋生,只有在夜深人静之时,楚凝才敢悄悄放纵自己,从衣柜深处取出一件明显不合他身材尺寸的宽大外衣。
  那是有一天他跟师尊下山除魔,师尊披在他身上的外衣。回程的时候天上下起了小雪,他因除魔耗尽的灵力却还未恢复,师尊解下自己的外衣披在了他身上,又握着他的手,把自己的灵力输送给他。
  师尊的衣服很暖,师尊的手很宽很热,能把他的手掌完全包裹住。他的心好像一半泡在蜜水里,一半被背德的火灼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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