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赫连翊这次听清了,但他依旧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你来洛阳也好些年,我想,你也得到了想要的东西。”裴静将放在门上的手松开,于是那一扇门又这样悄无声息地关闭了,他慢慢地走到赫连翊面前,平静地开口,“我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你走。”
  赫连翊脱口而出:“皇帝会允许你这么做?”
  “不用你管。”
  赫连翊那一瞬间觉得格外恼怒,他一把揪起裴静的衣领,将他按在了门上。
  “还是皇帝让你这么做?我刚才听说你去宫里了。”
  裴静淡漠地回答:“你在生什么气?等到皇兄下旨,你就永远都无法离开洛阳,你要知道,这些话都只能是我跟你私底下讲。”
  “不就是区区一个奎木狼,我去把他杀了不就行了?”
  “你不远千里来到这里,就为了杀一个奎木狼吗?”
  赫连翊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你杀了他,也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裴静捏着赫连翊的手,一点点地掰开,尽可能温柔地解释,“赫连翊,你不想回家吗?还是在这里待得太久,恐怕连自己也忘了,最开始来我这里,不过只是为保全族群的权宜之计。我这几年没少差使你做事,算起来,也差不多到时候了。”
  赫连翊忽然有种难言的羞愧。
  他最开始的确是这样想的,可是现在很多事都变了,人总是会变的。
  他只能僵硬地重复:“我说了,我去杀了奎木狼,我保证他不会再来,从今天开始我就留在你身边……”
  裴静抬手打断了赫连翊的话,无比平静地说:“我只给你一天的时间,若你不走,我就赶你走。”
  裴静说罢,转身走进了赫连翊的屋子,之后砰地一声将门关上。赫连翊愤怒地狠狠一拳砸在门上。裴静看起来像喝多了,神志不清,尽说胡话还强占了他的房间。
  赫连翊怒砸门,朝里边喊:“这是我的屋子!”
  裴静有点生气,隔着门叫嚣:“这是我的家!”
  “你的家?哪里有你的家?你的家应该在皇宫里,现在皇宫里也没有你的位置。这是老王爷的府邸,跟你有什么关系。”
  赫连翊最清楚怎样才能激怒裴静,裴静气得脸色苍白,阴沉沉地开门,赫连翊懒得跟他吵闹,在裴静准备开口之前踹门而入,率先点上了蜡烛,坐在了床边。
  裴静气得夺门而出,冲着庭院大喊:“来人。”
  赫连翊原本还以为他要把自己赶出去,没想到裴静差使人往地上铺了一层铺盖,还让送几套换洗的衣服来。
  纵使在气头上,裴静依然很有底线。他自己的房间还没打扫干净,那屋子还未彻底清扫并用香熏上三日三夜,他不愿意回去,只好打地铺。
  但堂堂王爷如何能屈尊睡地上,况且天气也凉了,他这一觉睡醒,明日必定着凉生病。
  赫连翊在一旁干看着,屋内的气氛比屋外更冷,下人们也无人敢说话,只是将被褥铺盖放下,一层又一层叠好,再送上新换洗的衣服,之后便悄悄退出门去。
  裴静坐在铺盖边缘,但却并没有要钻进去睡觉的意思。他被气得不轻,这会儿还挺娇气,非得赫连翊亲自去请他上床。
  赫连翊不想请,他坐在铺好的被褥上,不断拉扯被子,挤兑裴静的位置,把他挤了出去。
  地上毕竟凉,裴静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赫连翊粗暴地将他拎起,脱掉他的衣服,把新送来的衣服给他装麻袋似的套上,又将一块还温热的毛巾,盖在他的脸上猛糊了几下。
  裴静轻轻地咳嗽了几声,他的脸被赫连翊揉得发红,嘴唇更加苍白,这几声咳嗽让赫连翊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十分的心思,十分的情绪,裴静最多只表现三分,剩下的七分憋在心里,日久难愈。赫连翊知道他倔,但又无可奈何。
  在这互相闹脾气,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赫连翊收拾完裴静,钻进被子躺着,不禁打了个寒颤。他睡意全无,却又侧过身去,不想跟裴静说话。
  蜡烛很快就熄灭了,屋子里一下子黑下来,也安静下来,只能听到轻微的呼吸声。
  赫连翊感到非常疲乏,他在此之前已连续几日彻夜不眠。他觉得格外委屈,他担心裴静才深夜回来,裴静却要他走,刚才还说了那么多伤人的话。
  第84章 雨一直下
  其实裴静什么都知道,知道他心中一直以来怀揣的小心思。赫连翊想到这个,心里就七上八下的。
  在最开始,他的确想要从裴静身上得到什么,他想看看洛阳,想知道中原人是如何将他们打败的,想学汉语学武艺,想学有所成然后回去,甚至有一天报仇雪恨。他忽然心中像有琴弦被拨动,他已经在这里得到了他想要的所有。
  可是,当他得到了曾经想要的一切之后,他的心中空空荡荡。他好像成了一个不知足的人,得到了什么却不珍惜,他在这里长大,他这些年真心诚意地陪在裴静身旁,他还没有做好分别的准备。
  他还不想走。此去一别,隔着千山万水,恐怕此生,都无法与裴静再相见。即便他日再有相逢之日,恐怕也是敌我有别,再难成为朋友了。
  一时间,强烈的忧伤和委屈涌上心头,赫连翊不敢合眼,他觉得眼眶很干涩,慢慢的酸涩涌上来,一眨眼,好像眼泪就会落下。
  贴着地睡,就算垫着厚厚的被褥,可还是会觉得冷。已经是初冬,下了雨,地上又湿又冰,赫连翊熬了大半夜才睡过去,没睡多久又忽然惊醒。有一只手探过来,摸了摸他的枕边,极快地从他脸颊上掠过。
  手指冰冷,比他睡在地上还冷。赫连翊微微一动,那只手就像做贼似的缩了回去。赫连翊被裴静一摸睡意全无,他一骨碌爬起来,黑灯瞎火之中朝床底下摸过去。
  床底下又几块干草垛,他把草垛拖出来塞在门缝中,那隐隐作祟的冷风被阻隔在门外,连雨声都轻了些许。
  静默之中,连呼吸声都更加清晰,裴静沿着被褥的边缘坐下,赫连翊不管他,自顾自重新躺下。
  裴静总算开口:“去床上睡吧,地上冷。”
  赫连翊冷嘲一句:“你还知道地上冷。”
  “我怎么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都知道。”
  赫连翊才躺下,又坐了起来。他刚压下去的愤怒和委屈再度涌上心头,无从发泄,只得愤愤地一拳砸在被褥上,被子是厚厚的棉花,一拳下去软软的连句回音都没有,这下他更加窝火。
  “好啊,你猜我现在在想什么?”
  裴静沉默了些许,才答:“你在想我。”
  很准,即便是人就在眼前,赫连翊的脑海中,也在不断地想着裴静。他知道裴静也在想着他,他甚至能听见裴静的心跳声。
  裴静的语调像是笑了一下:“跟我去睡床吧。”
  “不。”
  裴静幽幽叹气:“毕竟,最后一晚上了。”
  赫连翊十分恼火:“你再说这些,我就先杀了你。”
  “你杀心这么重,那我可就更不能留你了。”
  “你……你就是诚心气我,我才不上你的当。”
  裴静并不害怕,他依然低声劝诱,甚至张开双臂:“过来吧,要杀要剐随便你。”
  赫连翊不愿再与裴静说话,裴静伶牙俐齿,再说下去,他又要流鼻血了。可偏偏,在这样明争暗斗的时候,他感到愉悦,痛苦和快乐从心上碾过,他觉得这样的喜怒哀乐,似乎比平日里更强烈,将成为一种日后值得缅怀的时刻,让他格外记忆深刻。
  他把被子裹成一团,把裴静撂在一边,钻进被窝睡不吭声。裴静在一旁坐着,倒是强制让他闭上了眼睛。可就算闭着眼睛,他心中的风雨声却比屋外更大,让他想起许多年前,穿越贺兰山脉,前往洛阳时那一场大雨。
  他不知为何会想起那场大雨,他原本以为那场雨已经落满灰尘,变为一场无关紧要的阴天,沉寂在永恒的记忆里。
  但此时此刻,他回忆起那场瓢泼大雨,风雨中他前途未卜,但裴静那天给他擦干打湿的头发,那日他躲在门外偷听裴静与驿站中人的对话,那时他们也彼此猜忌。
  几年过去,难道一切又都退回了原点吗?难道这几年经历过的愉快时光,都是虚幻的吗?
  他紧闭双眼,不愿再去想这些,听觉却变得格外敏锐。他听到裴静静坐了一会儿,在他身旁躺下。
  赫连翊迟疑了一会儿,他不想管裴静,让这人挨冻算了。他的确是这样想的,并想到了这样做毫不意外的结果。下一刻,他将被子掀开,一半甩过去。
  裴静磨磨蹭蹭地钻进来,不知是冻僵了还是温吞地在做抉择,但最终,十分安静地躺在赫连翊的身旁。
  两个人挨着,再怎样都比一个人暖和,被子捂不热,可一个人的体温会朝外扩散。裴静老老实实在被窝里待了一会儿,悄无声息挪到了赫连翊的身边,一歪头,靠在他的手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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