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但还是被他问得烦,今年虚岁十七,但下一个生日还是周岁十六的生日,祁殃给他说了之后就道——
  “我妈妈和继父那天在。”
  意思就是不能和你一起过。
  江桎说,“那我偷偷地给你过,给你送礼物。”
  偷偷地。
  什么都偷偷地。
  而比十六周岁生日更早来到的,是假期时出差中途回来的父母。
  恰恰卡在晚上睡觉前的那段时间。
  没有任何防备的,房间的门被打开,妈妈看见衣衫不整倒在一张床上接吻的二人,屋里子弥漫着一种潮热情欲的气息。
  只记得当时的母亲眼睛缓缓睁大,像一头猛兽般声嘶力竭地过来拉扯着他,又疯了一般地打着江桎,继父良久才回过神来去拉她,场面一度混乱。
  “要不是你爸爸发现了你房间里多出来的杂七杂八的小东西、我还不知道有人来过……竟然……我白养你了!早恋、同性恋!同性恋!你知道江桎那小孩有多坏多不正常吗!!他连书都没读过!”
  妈妈浑身发抖,眼眶通红,尖锐的嗓音带着歇斯底里的绝望和愤怒,平日扎得漂亮规整的头发挣扎得凌乱,挣开继父的手臂狠狠甩了祁殃一巴掌——
  “从小到大我哪一点缺了你了,我哪一点缺了你了啊!!你为什么这样!我辛苦把你养大祁殃你就这样抱答我的!你是要气死我吗!!”
  祁殃的脸被扇得偏到一边,脸侧立马浮现出一个清晰的巴掌印,但是感知不到痛觉,耳边嗡嗡掺着耳鸣声,视野全被妈妈占据了,她好像被气疯了,嘴里一直骂着脏话,原本美丽的脸上表情堪称狰狞,带着“死”“变态”和“恶心”等等字眼,要不是江桎将他拉到身后替他挡下几脚,他都不知道她踹过来了。
  “必须送精神病院……必须送精神病院……”妈妈的嗓子骂哑了吼哑了,在继父怀中喘着气,眼睛瞪得很大,看着空白的地面,胸口剧烈起伏,语速极快地喃喃道,“必须送戒同所……”
  “我要报警,报警,报警,报警……”
  “你个强。奸犯,你毁了我儿子……”
  江桎被拽了出去,祁殃被锁在了房间里。
  ……
  因为大脑好像不受控制了,他没有来得及告诉妈妈,其实他们没有做。爱,江桎没有强。奸自己,他们只是像以往那般接吻,不知道江桎有没有向她解释。
  不过好像解不解释都没什么区别,但他不想让妈妈对别人说江桎是强。奸犯,毕竟那人胆小到想用一瓶牛奶和他交朋友都花了三年心理建设才送出手,能爱上他已经是最大的勇气了。
  江桎现在在哪儿呢,他已经有好些日子没见他了。
  一周之后,妈妈把他从房间里放出来的时候,拉着他走到餐桌前吃饭,祁殃的视野貌似是窄了一半,总感觉看不清也看不全东西,也可能是他自己潜意识不愿意看,他宁愿自己现在是个瞎子。
  家里的东西好像是被收拾空了。
  那江桎送他的那些小东西呢?小信封、没吹过的气球、染潮的烟花仙女棒、收集的夏威夷果壳,被自己做成标本的玫瑰花瓣……
  他想起来了,在自己屋里锁着的桌柜里。
  妈妈说是多亏继父发现那些才知道有人来过家里,但继父是怎么发现那些小东西的呢,他未经我的允许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进我的房间,翻找到我的钥匙,打开我的桌柜了么。
  为什么要这样。
  妈妈坐在他身旁给他夹着菜,态度与那天的癫狂截然相反,甚至比之前更加温柔了几分——
  “殃殃,妈妈知道你从小听话,是被江桎骗了对不对?他比你大两岁,你才多大啊,心智不成熟,也怪我没看好你……”
  “你这么大点的孩子知道什么呀,什么都不知道,就是太年轻太敏感了。”
  “你知道妈妈除了你一个没有别的孩子了,为了生你身子损耗太大养不回来,损伤是不可逆转的,你应该知道妈妈有多不容易。”
  “妈只有你一个孩子,天底下没有父母不盼着孩子好,天底下没有恨自己孩子的,妈不会把你送到精神病院的,咱们搬到别的地方去,离这个丧气地方远远的。”
  “转学已经办好了,联系方式什么的也全都换了,就当没有这回事吧,妈妈知道你是正常的。”
  祁殃从被发现,到被锁在房间里,到被放出来,到坐上飞机来到新家,从始至终都是恍惚的,都是屏蔽所有思想的,看不清东西,听不清声音,也不知道白天黑夜,有时甚至察觉不到自己是睡着还是醒着,多希望睁开眼发现这都是场梦,醒来时那人还像以往那般躺在身边,撑着脑袋看着自己。
  他不知道江桎独自蜷缩在老房发霉的墙角从天黑坐到天亮。
  他不知道江桎当初被拽出去听到妈妈说要把自己儿子送到精神病院时吓得跪地乞求,怕极了影响他的学业和未来,一遍遍说自己愿意去戒同所,愿意认罪愿意自首愿意坐牢,什么都愿意。
  他不知道江桎到底求了多久,到底如何求的,才让妈妈和继父彻底放下心来。
  他不知道江桎从搬来这个村子的那年开始写日记,每日每年都有祁殃的影子,早已在精神臆想中和他相伴了多年,尽管前三年祁殃从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
  甚至江桎即要按照与祁殃父母的约定去自首坐牢的前一天,凌晨一点,偷偷联系他出来见一面时——
  他都不知道江桎如何换的新电话号码、从何得来自己的新联系方式和大概地址,又是如何从那个城市来到这个城市的,什么时候出发、什么时候到达、从哪儿来的钱,他一概不知。
  包括那人是否如之前所言真的边打工赚钱边一路路坐公交车,其间是否被偷去手机被拐到别的地方,又是否吃不上饭睡马路街……
  但那人确实如之前所言,见他时是干净的。
  沉重的痛苦又总是轻飘飘的,每每轻易挤到喉咙时又落下去,震得心膂欲摧,砸得肝胆俱碎。
  十七岁的江桎心里明白,监狱、工地、砖厂、精神病院、戒同所、老旧出租屋发霉的墙角……哪一个都可能是他的明天,但独独不可能回到所爱之人的身边了。
  那些外界的标签黥刑一般深深刻在了他的脸上,像刀子一样剜去了他的膝盖骨,他终于如众人所愿匍匐在地永远抬不起头来。
  他又瘦了好多。
  祁殃只是想道。
  他们有多久没见了?
  今天又是哪年哪月哪日呢。
  他的视线在江桎身上一寸寸刮过,像是自我凌迟一般,铺天盖地的回忆和窒息的无力将他连皮带骨地绞陷进去,他甚至连心疼都来不及。
  他眼下的乌青又重了许多,皮肤没有之前白了,掌心多了粗糙的茧,流海能看出来见面之前他自己剪过,穿着单薄的长袖长裤,分外拘谨老实的坐在旁边,时常会被周围细小的声音吓得发抖或是神经紧绷,唯一不变的是说话时脸上带着笑,只是不敢再看祁殃的眼睛。
  “你还喜欢我么?”
  “我还喜欢你。”
  江桎没有犹豫道。
  说完这句话后微微偏开头抬手抹了一下脸侧,又很快放下,指尖的湿润被吞噬在黑夜里。
  城市的霓虹灯下,唯一能隐匿他们身影的也只有这片瓦之地。
  可是上一秒还拉着他坐公园长椅上浅笑说谈的人下一秒就支开他溜走了。
  祁殃追到江上高架桥时只来得及见桥边风中一抹皂白色衣角,不顾一切地想要去……
  想要去干什么呢。
  冷风裹挟着他的身体。
  心脏绞痛。
  祁殃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干什么、想要什么,或者说从来都不敢明确地选择什么。
  无力和逃避渗透他薄纸一般的一生。
  纷杂不成雏形的思想被一阵刺耳的货车鸣笛声冲断,脑中五彩斑斓的乱线终于浸泡在暗红汹涌的鲜血里,随着黑色沉寂下来。
  耳边很杂很乱,不用想都是起伏的刹车声和尖叫,他的听觉不能要了,于是专注于眼前,眼前也那么黑那么红那么晃,还有一抺廉价的白印在上面不动,像劣质拍立得洗出的相纸,杂色噪点密密麻麻,粗糙得很,刮得他眼前生疼。
  他又想起了之前和江桎一起拍的那些合照,那人的小破手机拍出来也是这么鬼一样的质感,跟早清珍贵遗留影像似的,还单单就喜欢用那个拍。
  祁殃担心那些人的注意力全被吸引到了自己身上,担心他们没有人注意到前一刻跳江的人。
  他希望那些人能救回江桎,但又不希望,因为他知道自己肯定活不了了,现在或许已经成了一滩尸体,所以江桎也不要活了。
  要痛苦一起痛苦,要解脱的话,他也想带上他一起。
  江桎肯定也是这样想的,只不过那胆小鬼临近反悔又丢下自己溜了。
  幸好自己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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