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格格……” 温倦梦终于鼓起勇气,声音轻得几乎被窗外的滴水声盖过,“它……走得痛苦吗?”
夏萤搅动粥的动作猛地一顿,勺子磕在碗沿,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她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像濒死的蝶翼。过了好几秒,她才缓缓抬起脸,嘴角试图弯起一个弧度,却比哭还难看:“不…不痛苦。很安静…就像睡着了。”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飘向窗外,落在远处那片被梧桐树荫遮蔽的角落,“它很老了…我其实…早该有准备的。”
“准备”两个字,她说得异常艰难,仿佛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刺。温倦梦的心被狠狠揪紧。她知道夏萤在撒谎,或者说,在欺骗自己。真正的离别,再多的“准备”也无法消弭那份猝不及防的痛楚。夏萤对格格的感情,绝不仅仅是喂养一只流浪猫那么简单。那是日复一日的陪伴,是无声的倾诉对象,是疲惫时蹭过来的温暖,是她在这偌大校园里存放柔软的一处小小角落。如今这个角落骤然坍塌,留下的是一片狼藉的废墟。
温倦梦看着夏萤放在桌面的手,那双手曾温柔地喂食格格,曾轻柔地拂过她的额发,此刻却无意识地蜷缩着,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泥土的痕迹还残留着,是埋葬的印记,也是心碎的证据。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温倦梦的心头,压过了她惯有的笨拙和犹豫。她不想再看到夏萤这样独自承受,用坚硬的外壳包裹着流血的伤口。她伸出了手,带着一丝自己也未察觉的坚定,轻轻地、试探性地覆盖在夏萤紧握成拳的手上。
夏萤的身体瞬间僵硬,像被电流击中。她猛地抬眼看向温倦梦,眼底是猝不及防的惊愕和一丝被窥见脆弱的狼狈。温倦梦的手心微凉,带着清晨的湿气,却固执地传递着一种无声的力量。
“夏萤……” 温倦梦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和温度,她直视着那双盛满悲伤和惊讶的眼眸,“你,可以不用在我面前撑着。”
这句话,像一把精准的钥匙,“咔哒”一声,撬开了夏萤死死锁住的心门。
强装的堤坝在瞬间溃不成军。夏萤的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眼底强忍多时的泪水再也无法控制,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先是无声地滑过苍白的脸颊,留下湿亮的痕迹,随即,压抑的呜咽终于冲破喉咙,破碎地逸出。她猛地低下头,额头几乎抵在冰冷的桌面上,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整个身体因为无法承受的悲伤而蜷缩、颤抖。
“对不起…对不起…” 夏萤的声音淹没在哭泣中,含糊不清,“我…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我忍不住…” 泪水汹涌地砸落在桌面,也砸在温倦梦覆在她手背的手上,滚烫而沉重。
温倦梦的心被这汹涌的泪水彻底浸透,泛起尖锐的疼痛。她不再犹豫,另一只手也覆了上去,将夏萤冰冷而颤抖的手完全包裹在自己的掌心。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尽力气握紧,用自己微薄的体温去暖那双冰冷的手。笨拙的安慰词句在脑海中盘旋,最终都显得苍白无力。此刻,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这份沉默而坚定的陪伴。
时间在夏萤的哭泣中变得粘稠而漫长。温倦梦只是安静地坐着,维持着握手的姿势,像一个沉默的锚点,任凭悲伤的浪潮在夏萤身上汹涌。窗外的阳光渐渐明亮起来,透过玻璃,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也照亮了夏萤被泪水浸湿的发顶。
不知过了多久,夏萤的哭声渐渐低弱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她缓缓抬起头,整张脸狼狈不堪,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缝,鼻尖通红。温倦梦默默地递过去一张纸巾。
夏萤接过,胡乱地擦着脸,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沙哑得厉害:“它…它是在我怀里…慢慢变冷的…” 她终于开始诉说,每一个字都浸透了痛苦,“昨天雨那么大…我找到它的时候,它缩在那个平时躲雨的墙角,已经…已经不太行了…我把它抱回来…用毛巾裹着…想给它一点暖…可是,可是它还是……” 她说不下去了,刚刚平息的泪水又有决堤的趋势。
温倦梦的心揪成一团。她能想象那个雨夜,夏萤是如何在冰冷的雨水中找到格格,如何徒劳地想要留住那一点点消逝的生命温度。那份绝望和无助,此刻正清晰地刻在夏萤破碎的声音里。
“它以前…最喜欢蹭我的手…等我下课…” 夏萤断断续续地低语着,像是在对温倦梦倾诉,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悼念着那些微小却珍贵的过往,“我总觉得…它懂我…比谁都懂…”
“它一定知道的。” 温倦梦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她自己都陌生的温柔和笃定,“知道你有多在乎它。它最后…是在你怀里离开的…很温暖…它不会孤单的。”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接近安慰的话语。
夏萤抬起红肿的泪眼,怔怔地看着温倦梦。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和梦魇困扰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着她的狼狈,却没有任何评判,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沉静的疼惜。这份疼惜,像一道微弱却真实的光,穿透了她厚重的悲伤云层。
“小梦…” 夏萤喃喃地唤了一声,反手紧紧回握住了温倦梦的手。那只沾着泥土和泪水的手,此刻传递着一种依赖,一种在崩溃边缘终于抓住浮木般的脆弱力量。她不再试图掩饰,任由那份巨大的失落和痛苦在眼底流淌,“我只是…好想它…真的好想…”
温倦梦用力地点点头,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夏萤的手背,笨拙却真诚:“我知道…我知道的。”
食堂的嘈杂声浪渐渐涌来,脚步声、餐盘碰撞声、说笑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层无形的屏障,将她们所在的角落与这苏醒的世界隔开。
夏萤的抽噎终于平息,只剩下偶尔不受控制的吸气,她攥着那张被泪水浸透又揉皱的纸巾,指节依旧泛白。
温倦梦没有催促,也没有松开手。她掌心的微凉似乎被夏萤手背的温度中和了,变成一种奇特的、相互依存的暖意。她只是安静地坐着,目光落在夏萤低垂的发顶,看着一缕被泪水粘在颊边的发丝随着她细微的呼吸轻轻拂动。窗外,阳光彻底穿透了云层,明晃晃地照进来,落在她们交握的手上,也照亮了夏萤脸上未干的泪痕和红肿的眼睑,每一道痕迹都清晰地诉说着刚刚经历的风暴。
夏萤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浓重的鼻音,仿佛吸入了千斤的重量。她缓缓抬起头,避开温倦梦关切的目光,视线茫然地投向窗外那片青翠的梧桐树荫。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在地面投下晃动的光斑,像碎了一地的金色玻璃。她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树荫深处那个不起眼的角落——格格长眠的地方。那里泥土的颜色似乎还带着新翻的湿润,与周围深色的地面形成微妙的对比。
“昨天…雨太大了…” 夏萤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沙哑得几乎只剩下气音,“我找遍了它常去的地方…最后…在那个墙角的缝隙里…” 她的身体微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仿佛又被昨夜的冷雨淋透,“它缩成一团,那么小…那么冷…我抱它的时候,它连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很轻很轻地…蹭了蹭我的手指…” 她的指尖在温倦梦的手心里微微蜷缩了一下,仿佛在重温那最后一下微弱的触碰。
温倦梦的心口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窒息般的疼。她能清晰地想象出那个画面:滂沱大雨中,夏萤焦急地寻找,然后发现那个小小的、湿透的、生命正在飞速流逝的身影。那种徒劳的、眼睁睁看着温暖在怀中冷却的绝望,足以击溃最坚强的心防。她下意识地收紧了握着夏萤的手,仿佛想将她从那个冰冷的雨夜拉回这有阳光的当下。
“它一定…很安心。” 温倦梦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她努力寻找着能稍微驱散阴霾的词语,“最后…是在你怀里…有你的温度,它知道你在。” 她顿了顿,笨拙地补充道,“就像…就像它一直知道你在等它一样。” 这句话出口,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幼稚,但却是此刻她能想到的最真实的安慰。
夏萤终于缓缓转回视线,红肿的眼睛望向温倦梦。那目光不再是空洞的茫然,而是带着一种深刻的、几乎要将人吸进去的疲惫和哀伤。温倦梦在那双泪眼婆娑的眸子里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小小的,却异常清晰。没有尴尬,没有闪躲,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小梦…” 夏萤的嘴唇翕动,声音带着浓重的依赖,“谢谢你…在这里。” 这句简单的话,却比任何倾诉都更有分量。
温倦梦轻轻摇了摇头,想说“不用谢”,又觉得太过客套生疏。最终,她只是用另一只手,拿起自己那碗还温热的粥,小心翼翼地推到夏萤面前那碗已经凉透了的粥旁边。“你的…凉了,”她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喝点热的吧。” 这个动作简单至极,却比任何语言都更直接地传递了她的心意——她想给她一点实实在在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