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然而,预想中的轻松调侃或沉默并未出现。
夏萤停下了脚步。
温倦梦的心猛地一沉,指尖瞬间冰凉。完了,果然……她更加用力地低下头,几乎想把整个人缩进阴影里。
就在这时,夏萤松开了她的手。温倦梦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几乎窒息。下一秒,夏萤却转过身,正正地站到了她面前。一只手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力道,轻轻托起了温倦梦低垂的下巴。
温倦梦被迫抬起头,撞进了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眸里。
夏萤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没有了平日里的跳脱和笑意,那双清澈的眼睛在湖光灯影的映照下,亮得惊人,仿佛盛满了揉碎的星光和某种坚定的力量。她深深地看进温倦梦躲闪的眼底,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地说:
“温倦梦,你听好了。”
“不是‘凑合’,也不是‘算了’。”
“明年,后年,大后年……只要你想,只要我在,以后的每一个情人节,”她微微加重了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宣誓的虔诚,“我都会陪你一起过。”
“我说到做到。”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温热的石子,精准地投入温倦梦死寂的心湖,激起一圈圈巨大的、带着痛楚和难以置信的涟漪。那郑重的承诺,那份毫不掩饰的坚定,像一束过于强烈的光,瞬间刺穿了温倦梦用自卑和怯懦筑起的所有壁垒。
太亮了……太烫了……
她只觉得一股汹涌的热流直冲眼眶,视野瞬间模糊。巨大的酸楚和更深沉的自卑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将她淹没。她配不上这样郑重的承诺,她不敢信,她害怕这只是一时兴起的安慰,害怕未来的自己会让夏萤失望,害怕这美好的一切终将如同七年前那场破碎的梦……
“我……”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只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温倦梦猛地挣脱了夏萤托着她下巴的手,再一次用力地低下头,长长的刘海垂下来,彻底遮住了她瞬间变得苍白又狼狈的脸。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那丢脸的呜咽泄露出来,双手也无意识地紧紧绞在了一起,左手腕上的“萤”字吊牌硌着皮肤,带来一阵清晰的钝痛。
夏萤的手还悬在半空,看着眼前这颗几乎要缩进地里的脑袋,听着那极力压抑的细微抽气声。她没有再强行去碰触,只是收回了手,默默地站在温倦梦面前,像一棵安静扎根的小树,用自己的存在为她隔开喧嚣的世界。湖边的风依旧温柔地吹着,远处情侣们的笑语隐隐传来,而她们之间,只剩下温倦梦无声的颤抖和夏萤沉默而坚定的陪伴。
许久,温倦梦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低低地、飞快地咕哝了一句:“……嗯。”
那声音轻得像叹息,更像一种无措的妥协。她依旧没有抬头,只是将那只戴着刻有“萤”字手链的手,慢慢地、悄悄地藏进了外套的口袋里,仿佛想藏起那份让她心慌意乱的承诺信物,也藏起自己那颗在自卑的深渊边缘挣扎、却又被那束光烫得微微发颤的心。
夏萤看着那颗低垂的脑袋,没有再说话。她只是重新伸出手,这一次,轻轻握住了温倦梦藏在口袋里的那只手的手腕外侧,隔着薄薄的衣料,传递着无声的暖意和不容置疑的陪伴。然后,她拉着依旧低着头的温倦梦,继续沿着灯光朦胧的湖边小径,慢慢地向前走去。星光洒在她们交叠的身影上,也洒在温倦梦手腕上那个藏在口袋里的、被体温渐渐焐热的银色“萤”字上。
第8章 七年前的那个夏天
那年的蝉鸣格外刺耳,聒噪得像是撕扯着温倦梦紧绷的神经。十四岁的夏天,本该是阳光灿烂、无忧无虑的年纪,却被一份冰冷的诊断书彻底冰封——“双相情感障碍”。这个词像一个烙印,滚烫地烫在她懵懂的心上,也瞬间改变了她周围世界的颜色。
最初的恐慌来自学校。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了原本熟悉的教室。曾经一起嬉笑打闹的同桌,眼神开始躲闪;课间去洗手间,身后总粘着若有似无的、压低了声音的议论:
“听说了吗?她那个病……情绪会失控的。”
“离她远点吧,谁知道什么时候会发作?”
“真吓人,她妈妈来学校办手续时脸色好难看……”
体育课上分组,她成了那个“多出来的人”,尴尬地站在场边,看着别人默契地组成搭档;曾经分享零食和秘密的朋友,课桌间的距离悄然拉远,问起作业也支支吾吾,眼神里掺杂着好奇、怜悯,更多的是避之不及的恐惧。那些目光,像无数细小的针,无声地扎在她裸露的皮肤上,让她如坐针毡,只想把自己缩成一团,消失在空气里。
亲戚们的“关心”更像一场场公开处刑。家庭聚会时,那些压低却清晰无比的“窃窃私语”总能精准地钻进她的耳朵:
“唉,老温家这孩子可惜了,怎么摊上这种病?”
“说是精神上的问题?会不会遗传啊?以后找对象都难,更别提彩礼了……”
“她妈以前挺开朗的,估计是孩子自己心思太重,想不开吧?”
“以后可怎么办?听说吃药贵得很,还得一直吃,这不是拖累父母一辈子吗?”
那些自以为是的叹息和“分析”,带着毫不掩饰的偏见和审视,像冰冷的石头,一颗颗砸在她心上,把她砸得生疼又冰冷。她像个展览品,被放在亲戚们审视的目光下反复评头论足,无处可藏。她只能僵硬地坐在角落,低着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点微不足道的疼痛提醒自己不要当场崩溃。
家,这个本该是避风港的地方,却成了最让她窒息的地狱。父母的争吵取代了往日的平静,日益频繁,日益激烈。每一次争吵的核心,都是她。
“都是你!只顾着工作!孩子变成这样你关心过吗?你问过她一句吗?”母亲的声音尖锐刺耳,带着哭腔和怨毒。
“我不管?钱是谁赚的?药费谁出的?你呢?整天唉声叹气,哭丧着脸,孩子能好得了吗?医生说了要营造轻松氛围!”父亲的声音同样暴躁,充满了疲惫和无处发泄的愤怒。
“轻松?你告诉我怎么轻松?这病就是个无底洞!以后她怎么办?谁照顾她?嫁得出去吗?我们老了死了她靠谁?”母亲的质问像淬了毒的刀子,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捅在温倦梦最深的恐惧上。
“你眼里就只有钱!孩子都这样了还只想着钱!她是个累赘吗?是你亲生的吗!”父亲的咆哮伴随着拍桌子或摔门的声音,震得整个房子都在颤抖。
“累赘”……“无底洞”……“嫁不出去”……这些词像魔咒,在狭小的空间里反复回荡,狠狠碾碎温倦梦仅存的一点自尊。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缩在床角,用被子蒙住头,却依然挡不住那些穿透门板的、关于她如何毁了这个家的争吵。画笔静静地躺在书桌上,蒙了灰。她曾试图拿起,想躲进那个五彩斑斓的世界寻求片刻安宁,可手抖得厉害,连一条简单的直线都画不直。笔尖在纸上留下颤抖的、丑陋的墨痕,像极了她此刻失控的人生。画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进角落——她连最后的避难所也失去了。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来自那个她曾经敬重、以为能给予一丝理解的班主任。一次模考后,老师把她叫到安静的走廊尽头,语气温和,内容却字字诛心:
“温同学啊,老师知道你情况特殊,也很不容易。但是呢,你看,马上要期末了……毕竟,你这个情况,情绪不稳定,大家难免会担心,怕……怕被影响,对吧?”
“影响”,“担心”,“误会”,和之前亲戚们口中的“传染”何其相似!原来在学校这个她曾经努力发光的地方,她早已被视作一个“不稳定因素”,一个需要被隔离的“污染源”。老师温和话语下的潜台词,比任何直接的歧视更让她绝望。她感觉自己被整个世界彻底地、干净地抛弃了,连呼吸都成了错误。
世界在她眼中彻底褪色,只剩下冰冷的灰白和无孔不入的排斥。她像一个行走的、贴着“精神病”标签的怪物,走到哪里都带来异样的目光和无声的驱逐。家是战场,学校是禁区,社会是充满恶意的猎场。“我还不如死好了……”她常常这样想。
一个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夏夜,父母的争吵再次爆发,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激烈。摔砸玻璃器皿的刺耳碎裂声、母亲歇斯底里的哭骂、父亲暴怒的吼叫,像魔音一样穿透薄薄的门板,狠狠撞击着温倦梦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她蜷缩在黑暗的床角,手腕上那个刻着“梦”字的廉价吊牌硌得皮肤生疼。这个曾经承载着画画梦想的小小信物,如今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没有眼泪,没有犹豫。心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芜和逃离的决绝。
趁着夜色最浓、争吵暂时平息后那死一般的寂静,她像一抹游魂,悄无声息地滑下床。没有收拾任何行李——那些东西都带着这个“家”的烙印。她只带走了曾经同夏萤共绘的几张画,仿佛带走了一点关于“过去还算正常”的残骸。然后,她赤着脚,轻轻推开那扇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家门,头也不回地融入了外面粘稠、闷热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