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那马匹早显疲态,不安地踏着蹄子,挣扎不愿前行。她皱了皱眉,竹笛在袖中一转,指间捻出一撮辛辣药粉。手上作势安抚马匹,悄地将药粉凑近马鼻。
  马儿猛地甩头,长嘶一声,将慕容晴迫得后退一步。青归玉顺势俯身贴住马颈,那马便发足狂奔起来。
  “若我三个时辰还未归来,”马匹颠簸中,她转头对慕容晴高声道,
  “请告知陆师兄我去了他那昔日旧居!”
  眼角余光里,她看见李称金对她行了个礼,朝着慕容晴露出点甜甜的笑容。
  此时金声公子如此花样百出地让她赴约,必有所图。但依这些日子的遭遇而计,越是避让,倒越会陷入被动。
  李称金的出现就是最好的证明——这个看似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实则是天机阁最危险的九龙子魁首之一。
  既然李称金已经追及至此,以金声公子的手段,倘或一味回避,必会以更毒辣手段的逼她入局,届时牵连的无辜只怕会更多。
  沈镌声寒毒未愈,仍要靠黄帝第三针悬命。
  这岂不是她的筹码?
  药王谷主之死直指寒髓功。若真是沈镌声所为,以他素来滴水不漏的作风,当不会留下如此明显的把柄。
  而论起师父的内功造诣,遭人刺杀时必不可能束手待毙。金声公子那天机百变再称诡谲精强,也有寒髓反噬之忧。但昨日看他与陆归衍交手前,并未见寒功反噬的迹象。
  沈镌声不敢轻易伤她性命,此行就有机会探明其体内寒毒异动,可是若真的发现反噬加剧或针法被篡……
  青归玉揉揉脸,有点不愿意再想下去。
  药庐是一个绝好的处所,那可是她的地盘,地形她最熟稔。因着可以预期退路,她或者愿意前来。沈镌声正是觉得自己会如此想,才选在此处罢。
  她叹一口气,确实是想不到当年那个少年,竟能长成如此凉薄之人。
  那里比之药王谷山门还要近些,她熟悉山路,大约三盏茶的功夫便到了那附近。马匹早累得精疲力竭,她将辔头解了,歉意地拍一拍它的脖颈,它也只是呼呼喘气,不曾再走开。
  天色有些暗沉,她赶忙望里头走。昔日走惯的小径早就被蒿草埋没,她拨开长草,后知后觉地发现连前头的小溪都已改道向西,新长的菖蒲在旧日水道上生得恣意。
  她拿起竹笛,先从侧近探看了一圈。草丛个个茂盛,灌木也不倒伏,似乎并无多少人往来埋伏的痕迹。这药庐地势也高,左近看过去,并没有什么易于隐藏的地方。
  青归玉先是松了口气,随后打起精神,推开那歪斜着,结满蛛网的竹扉。
  吱呀一声。
  院子里昔日种植的钩藤和苍耳都枯死得不见踪影,只有那几簇忍冬仍在疯长,藤蔓多得缠绕上药庐门前,茂盛得不可思议。
  沈镌声的玄色衣袖就逶迤在茂盛的忍冬藤上,像墨汁滴入暗绿的漩涡。
  金声公子倚着院子中陈旧的竹榻,发间金丝被晚风撩得半起又垂落。他不曾束冠,头发只是用那丝线松松系着,半束的青丝顺着肩头滑落,显得有些憔悴。
  而剩下垂于手上的那些轻薄纤细的金色丝线,被他用苍白的指尖漫无目的地翻动,丝刃划破皮肤也浑不在意。
  “你回来了。”
  他低着头,轻轻地说,好似在安抚自己手上的血珠,“青姑娘。”
  暮色从头上浇洒下来,为这院子里的物件织上暗金的边缘。这个玄色身影却好似独独照不亮一般,只有金色的丝线在他的身上明明灭灭。
  沈镌声轻咳着直起身。暮色转过,那颗红色的针痣一点丹朱,宛如泣血。
  他向着青归玉,伸出一只手。手心向上,像是要捧起那晚风里余下的最后天光。
  “脉象。”他说,忽然突兀地显出点笑意,“青姑娘不是为这个来的么?”
  青归玉犹疑不定,左右看了看侧下,倒真的没有什么埋伏的人影,只有那摇荡的草叶与欺近的春风。
  “沈镌声,”她警惕地道,“你什么意思?”
  沈镌声偏过头,那几缕乌发从衣襟前闪过,他用手掩上心口悬针的位置。
  “青姑娘不是来验看我的脉象,看看我的寒毒反噬到了哪一步?”
  “啊。”他突然说,好似刚刚想到一般,点点头,
  “我倒是忘记了。”
  继而他仰起头,将苍白的病容朝向那暮霭沉沉的天空。
  “青姑娘害怕我。”
  话音未落,金声公子毫不犹豫,另一只手骈起双指,从锁骨至于腰间,依次点去,封住了自己左侧半边身子的穴道。
  封了穴位,他那只本来伸向她的手便无力地望下垂去。
  “这样。”他转向青归玉,看着她,咳嗽了两声,“青姑娘觉得可行么?”
  青归玉虽然还是有点忌惮的心思,但如果不动手,又恐怕他做出什么更出人意表,甚至骇人听闻的事情来。
  因此只得走向前去,皱着眉头,抓起他的手,搭上三根手指。
  被她搭上手腕,这玄衣的青年将头向后仰了些,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青归玉皱起眉,指尖触上去时,确实是碰到一层浮冰似的紧涩,但三脉仍然蛰伏,寸脉尤其弦细如引蚕丝,关部却突兀地凝着几团滞涩之气——那是蚀骨钉封穴时淤堵的血脉。
  但蚀骨钉的封穴既然仍在层层堵塞,就确实说明没有与高手过招时长时间极力运功的痕迹。
  这便是认证了她的想法,师父确实不是死于沈镌声这寒冰覆丝的天机
  百变之下。她心里不禁出了一口长气。
  但这事仍然和自己当年救下他脱不开关系,这样想来,心里又还是有些悲伤。
  “如何?”见她思绪不定,沈镌声轻轻问道。
  青归玉沉吟了一时,最后道,“与你想给我看的,差不多。”
  “嗯。”沈镌声眼光转过,若有所思地轻声应道。
  “我想,如果要将章谷主一招致命,”他接着说,对着她轻轻笑了起来,“我的寒毒,大约要像这般样子。”
  青归玉手边的金丝忽然一时震颤起来,继而他那身上的金丝一齐振动,随呼吸在暮色里荡起细碎的流光。这满身绎丽的跃金猛地覆上一层寒意,衬得他面色越发惨白,如新雪初融,连唇色都淡得近乎透明。
  她突然感到周身寒意大盛,如坠入冰窟,那朽坏榻上漂游的浮尘一时都垂坠下来,空气冷清得犹如罩了半层琉璃。
  沈镌声抬起眼,睫上都蓦地凝出了些薄霜。他就这样怔怔地盯着她,随着眼睫抖动,那些细小的冰屑落在襟前,倒像是落了泪。
  他猛然运功,青归玉只觉得指尖脉象暴涨,吓得松开他的手,站起身,向后连退三步,横起竹笛。
  沈镌声见她躲开,皱起他那两道好看的眉,眼角一侧,针痕越发显得鲜红,艳得仿佛在随着血脉跳动。
  “冷么,青姑娘。”他怀着歉意,语气柔和,“真对不住。”
  青归玉摇摇头,虽然心有余悸,却见有一丝血迹渐渐的从他的嘴角延下。她下意识地便要去替他擦拭,抬起手,才想起这药庐早便不是昔日她住着时候的那个样子,于是一时停顿。
  她的手却忽然被沈镌声抓住,曳向他的唇边,没有拭向那血迹,只是手指指节上突然触到一点凉意。
  金声公子垂着眼眸,仍然看不出什么动摇的样子,嘴边仍然存留着血色。
  青归玉猛地抽回手,才惊觉那凉意是刚刚被他用舌尖舐了一下。
  寒髓功就是如此阴毒的内力。当运起功时,果然全身都是寒意。
  沈镌声直直地盯着她,突然便笑了,好像大概猜到了她在想些什么。
  “青姑娘若是替我觉得苦痛,”
  他口中这么说着,神色中却对这所谓的苦痛却不以为然,只是笑着,缓慢地,对她说,
  “沈镌声没有别的念想,”
  这金声公子垂下头,好似仍然在笑,那容光却很难说是不是愉悦。
  “只是想着青姑娘,此后哪一日,若是觉得我可怜了,能来看看我。”
  这江湖中号称天机谋主的青年,如此轻轻地对她说,像是嘱托,又切似于恳求。
  第36章  金声公子这样的温柔体贴,真是令人头疼。
  青归玉指尖无意识抚上手中竹笛。说实话,以她青归玉的小心谨慎,若是沈镌声在药庐屋内等候,她就绝不会进门一步。万不可能与他一起陷在那样密闭而狭小的,无法掌握周遭情况的境地。
  于是金声公子丝毫不教她困扰犹疑,只是这样殷勤体贴的,在药庐的院中等待着她。
  甚至当她走的时候,沈镌声也没有似之前一样阻拦她。
  如此周密详尽到令人汗毛直竖的温柔。对于她来说,简直比那寒髓功的凉意,还要冷上几分。
  她此番一去一回,大致用了不到两个时辰。
  转回客栈里时,天已经渐黑。几只晚间归巢的燕子掠过屋檐,发出细碎的鸣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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