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得多了,哪里照看过心思如此细密的活人?
但此时她也不太会撒谎,于是老老实实,
“你那眼睛,”她指了指灯盏,又指了指他蒙着冰翳的瞳孔,“受不得光。”
“你可以不用这样照顾我,”少年的唇角稍稍漾起了点弧度,这弧度让他整个人鲜活了不少,宛如冰封的湖面裂开一丝春痕。
他停顿了一下,
“我更愿意你进来。”
少年身上寒毒深重,故而身躯也带着些冷冽的凉气,那些夏夜的飞蛾小虫,都不愿近他身边。
青归玉眼睁睁的看着一只流萤从他身旁划过,绕了一绕,曳起点清光,又隐没在草丛里。
似这般蚊虫辟易,怎么说?
虽然如此讲出来实在不太好,但是苍天啊,唯有此时,真是令人嫉妒的体质。
青归玉看看他,又看看这半晚上被蚊虫叮出红红肿肿的自己。
因此厚起脸皮,揉了揉脸,打起精神,朝他招招手。
少年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那苍白纤细的指间绞起一端衣带,最后点了点头,向她这处走过来。
几只飞蛾与流萤纷纷避让,从他旁边划出震颤的荧蓝弧光。
青归玉把那对面横七竖八堆摞的书卷往旁边推一推,顺手掸开了些纠缠的忍冬藤蔓。
谁知道少年犹豫了一下,那黑发从她身旁垂落,最终没有坐到对面,只是坐到靠近她身边。
青归玉打眼看了看他,这些时日混的熟了些,倒也不觉得他失礼。
突然福至心灵,想他也不会在意,于是伸手拽起他的手,覆上自己的手背。
她手背上刚刚被小虫叮了一大块风团,此时用他这冰冰凉凉的手覆着,简直可以说是是舒舒服服。
真正好用。比之她配的什么樟脑,冰片,还都强的多了。
那少年果然也不觉得她唐突,她只觉得被覆着手背的冰冷手指握了一握,他垂着头,任由她摆布,指节像玉雕般透着寒意。
你看,治病救人,多少是不亏的罢?
青归玉心情一好,就趁着火光开始继续读自己的药卷,连带着与他聊天。她自己为人爽快,也想教他能心思开朗些。
“唔,沈公子,你看,这样也有好处,你倒是很适合去那满是毒虫的南疆。”
青归玉另一只手捻着手里的笔杆,迎着那点烛火,对着他笑道,
“可若是去了南疆,看你这张脸生的如此好,怕是蛊寨的姑娘要给你下情蛊的。”
手上的风团下去了些,她从他手下抽出自己的手来,漫不经心地翻起药卷。
油灯燃的久了,灯芯爆出个小小的灯花,在她鼻尖投下摇曳的光斑,照的光亮昏昧了些,她也不曾伸手去挑。
“到时候怕不是只能留在那边给人家作压寨夫君了。”
少年脸上倏地一红,她以为他又要生气了,就熟练地准备去道歉。却发现他此番倒是没躲,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我不做旁人压寨的夫君。”他只是说。
看他还很是平静的样子,青归玉松了口气,只是脸上不显,又把目光转向手里的书卷,指尖无意识地卷着发尾。
“青姑娘知道么?”少年的耳尖泛起薄红,眼波微微转动。说话时,那尾音拖得极轻,几乎散在风里。语声缓慢地问她,
“有用么?”
他低下头,手上挽起几缕垂落的黑发,在手指上绕了一圈,确乎有些慌乱地续道,
“情蛊。”
青归玉被他问得怔了一怔,随即想一想,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蛊毒外道。我虽然不曾亲见。”
但她这性格,多少还是不太服输,想要显得自己厉害些,于是从药卷上抬起头。
“那可是南疆秘传控心之术,怎么想都危险得很。就算有些效用,也不过只是一时罢了。”
她这样说。可随即想到,自己将要修习的那黄帝勘乱针,虽然能救人性命,却要变人情志。这样说来,岂不也是控心之术?
那么,如何黄帝三绝针又不算外道?她想到此处,一时心虚,自个也不能说服自个。只得又用笔杆挠了挠下巴,拣了个别的由头出来。
“都说南疆蛊术能夺情,但假的就是假的,假的可变不成真的。”
“有些东西,看着相似,可大不一样了,”她说,突然灵光一闪,便低头从旁边药篓里拈出两块药材来,笑道,“你看看,”
她排布出两块药材,用手指点一点,“这个,是苍术,”又指向另一边,“这一块,是白术。”
随即抬起头看着他,续道,
“两种药材,从花到叶,若是分开炮制,都可以说是十分肖似。”
青归玉翻了几页,将她手里那药卷向少年那边推了一推,给他看那上面誊录的文字:
苍术剖白,色带橙红。上覆白晶,洁若霜雪。
白术剖棕,色犹莹黄。幽室点点,如缀金砂。
“看着像,实际效用大不一样了。”她这般显摆了一下,心里很是得意,“倘或有庸医混淆了两边,那就是要死人的。”
“假的就是假的,只是分辨可难。”青归玉将那药卷拿回来,认认真真地叮嘱他,“就是须得像我这样小心仔细的记下了,才不会将假的认错。”
“假的么,”出乎意料地,少年仔细端详了一下那药材,又转头看着她,破天荒的第一次与她反驳,
“我却觉着,假的也很好很好了。”
他垂下眼睫,拈起身旁一片忍冬的叶子,药庐外这些叶片底下,仿佛有散落的思绪浮动。
“总好过什么也没有。”
就是这句话,给青归玉讲得又难过了半晌。
她真的信了这少年实在是可怜,因此虽然那一天雨下得很大,她也支着伞,等了许多时候。即使不曾被淋湿,也被潮气侵染了半身衣服,但她毕竟是一直等着,没有走。
当那道颀长身影穿透雨雾时,终于见到他回到药王谷山门。她一下跳下山门侧近的石头。
雨雾中间,陆归衍冷不丁看见有人的身影窜出来,蹙起眉头,无妄剑横执,直到看清是少女的身形。
无妄剑“铮”地归鞘,在雨中溅起一串晶莹的水色。
“师妹。”这甫及弱冠的青年,放下了方才的戒备,温和地对她微笑了一下。
“小师兄,”青归玉迎上来,有点讨好地将伞朝他倾侧过去。雨珠顺着伞沿,一些钻进她的后颈,一些坠在她肩头,“能不能帮我个小忙。”
她看着他,那双总是盛着笑意的眼睛,此刻湿漉漉,亮闪闪地。只是唯恐他不答应,赶紧接着补充道,
“这次真的是治病救人的买卖,真的。”
第34章
仔细想来,青归玉自打少年时代起,求这位小师兄做事,就几乎没有一次是不坑了他的。
此时师父突然去世,她仍然在这里垂泪,但最应该伤心的人,也不是她。
她十岁那年初入谷时,师承药堂陈匀沣长老。待到十五岁及笄时,才转拜入现今的师父——谷主章淮门下。而陆归衍则是从更小的时候,就独自做了药王谷主唯一的亲传弟子。
虽然她也受着师父喜爱,但于情于理,这时候最悲恸的,不应该是她。青归玉坐在客栈桌子边上,拿帕子擤了擤鼻子,满怀歉意的对陆归延说,
“小师兄,真对不住。”
这感觉太古怪,好似自从与陆归衍重逢之后,她每每见他,都是在道歉。
陆归衍坐在她对面,眉目如画,清润如玉,好整以暇地拭着剑,“你说的是哪一次?”
她叹了口气,“哪次的都有。”
“师父去世了,我要替他报仇的。”
她转了转话头,心里内疚,还是不敢提起金声公子这四个字。
陆归衍看出了她的心思,
神色有些古怪,又好似有些伤感。
现如今他的发间掺杂了几缕银丝,相较起少年时的光风霁月,时时更显得冷冽,整个人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他微微蹙起眉,
“不好说。”他道,继而稍作沉吟,“但如今人人都知你与沈镌声有些瓜葛,你先不要莽撞。”
就凭沈镌声那习惯装神弄鬼,云遮雾罩的心思,要对药王谷主这般人物下手,当然不会做的堂而皇之。
不要莽撞。如果这话不是从孤身叩关直入,执剑杀进天机阁据点的人口中说出来,可能更有说服力一些。
陆归衍剑法造诣极高,这是江湖盛名之事。
但是,不对。
青归玉一下子侧过身去。
不对不对。
“小师兄,”她皱着眉头,问道,“你这头发,可不对了。”
青归玉的手指悬在半空,指向他发冠下新添的霜色。有几缕银发垂落腰际,隐于白衣之中,像是空山雪落,坠于清溪。
那白发,一朝一夕之间,比昨日多了不少。
这变化惊心得很,上次还只是零星几缕,今日竟已延至耳后,那些新生的白发如碎银缀在乌檀木上。头上本用于束发的玉冠,反像被看不见的蛛丝一寸寸勒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