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另一边,周一的国会特别调查正式启动,钟奕一改往日钟理群的中庸之道,做了那个出头鸟。
  他启动了国政监察并提出紧急质询,不仅在会上凭借陆痕钦的手笔,通过昭泰及同盟方事先铺垫的交易与投票,顺利推动通过了针对本案的特检法草案,更协调特别搜查部与警察厅广域搜查队联合出动,甚至申请调动了特种支援力量,声势浩大地进驻了东川市。
  想过上级会对此事严肃处理,可没想到动作这么快,几乎是以雷霆之势,当天晚上起,就陆陆续续有议员提交辞职报告以及因病自杀等消息传出,但所有相关信息均被严密封锁,媒体仅简短报道了夏听婵殉职录像中出现的李在同、姜成浩等人被依法扣押的消息。几天后,李浩成也在山中落网,后续利益链上的相关方接连遭到系统性清算。
  钟奕因此获得了大量政治声望,本该是节节高升的好时机,可他打了报告想要调换职位,不是往高处走,而是想进金融犯罪调查组。
  他没多解释什么,只说自己能力不足,不适宜继续担任现职,并表示金融犯罪调查组人手紧缺,他愿意前去补位。
  上级将他的请调报告暂时压了下来,迟迟未作批复。而一向恪守纪律的钟奕,竟然索性无故缺岗,在家中闭门休息了多日,所有电话短信一律不通。
  *
  夏听婵的葬礼,在两个半月后才迟迟举行。
  她的骨灰早已火化,安放在一方小小的檀木盒里。盒上覆盖着绶带,追授的最高荣誉勋章静静别在缎面之上。
  葬礼之所以推迟,仿佛是为了等待李浩成一案最终的尘埃落定,地点也选在了原沙桐区。
  说是原沙桐区,是因为这片早已苟延残喘的旧工业区在一场大火后彻底停摆。园区被拆得七零八落,部分地块已被收购,残余部分仍在程序之中缓慢流转。
  而昭泰,正是其中最大的收购方。
  它亲手拍下了那片被烈焰熏得乌黑的废墟,宣称未来将在此建起城西第一座开放式生态公园。
  推土机轰鸣作响,厂房倒下得很快。李浩成曾经拥有的建筑公司已被吞噬殆尽,大部分收归国有。有人私下议论说沙桐能如此迅速地动工,少不了国会中某些人的默许
  ,尤其是钟奕在那之后突然申请调岗,更显可疑。
  但无论如何,尽管沙桐公园尚未建成,但沙桐大道旁祭奠的鲜花已排得漫长而整齐,如同一条沉默而壮观的河流。
  那天来了很多人,称病许久的钟奕终于露面,一身黑色西装,神情清寂,站在人群之中如同落寞的孤松。
  而自始至终,陆痕钦都没有出现。
  他哪里都没去,一直在家中闭门不出。
  他在国内的住所很多,可真的要找出一个夏听婵从没来过的房子却太难,陆痕钦最后选来选去,挑了个她只来过寥寥几次的大平层,把自己关了进去。
  他一点也不想看到任何与她有关的东西。
  他也不想飞回海外,因为他想起她的物品都被他像个蠢货一样搬到了海的那边。
  真是可怕,仔细想想,夏听婵就像一根扎进血管的附骨之花,无声无息地侵占了他所有的空间与时间。
  而他好像已经习惯了与她共生共存。
  每当这种想法冒出来后,陆痕钦总是会皱着眉,在心里暗骂自己几句,然后更凶地将她的影子按下去。
  都过去了,她以后不会再与他的人生有任何瓜葛。
  当他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时,失眠已严重到无法忽视的地步。
  陆痕钦一动不动地平躺在床上,第一次违背医嘱,像吃糖豆一般加倍服用了安眠药。
  药物的效果很好,过量的剂量让他时常会醒不过来,甚至手机闹铃也无法叫醒他。
  但醒不过来又怎么样呢?
  李浩成的事情已经解决了。
  在对付泰雅的那些日夜,他连续通宵也不觉疲倦,他很少想起夏听婵,更从未流过泪。
  复仇的执念和过量的事务榨干每一分一秒,像一剂强效止痛药,将夏听婵这三个字暂时从时间里彻底排除。
  但现在,这件事了结了。
  它迎来了结局。
  那他呢?
  陆痕钦是从完成复仇的这一刻起,才发现原来他在走向复仇结局的同时也是走向他的终点,该做的事做完了,他就彻底失去了意义和目标。
  这当然是不对的。
  人总说活着需要一个目标,大也好,小也好,总归有个盼头,哪怕真是混吃等死,也一定有可以自洽和娱乐的事情足够获取多巴胺,好让自己一天接着一天活下去。
  可他好像没有了。
  他这一生,似乎一直在失去。
  陆痕钦是从这时才开始察觉,人在呼吸时,原来是带着钝痛的。
  就像吞药时不小心将药片黏在食道,即便早已融化,异样感却长久蔓延在胸腔,咳也咳不出来,咽也咽不下去。
  死亡最初的冲击带来的尖锐疼痛过去后,他有很长时间处于一种彻底的真空,仿佛落入巨大的、无声的爆炸里,他的世界变成了一幅扁平且失真的背景板,他就住在一个真空的玻璃罐里,外界一切的色彩褪去,声音模糊。
  他在这片无措的空茫里,有关夏听婵的一切却来势汹汹地反扑向他。
  他突然意识到,他们之间从未理清,话没有说尽,恩怨没有分明,爱恨纠缠,谁都没能说清。
  而她就这么离开了,把这个怎么都解不开的毛线球粗暴地抛给了他。
  他还在恨她,他明明说过要恨她一辈子,这日子才过了多久,她就这么潇洒自如地离开了。
  那些无处安放的恨意带着灼烧肺腑的力度变得扭曲而畸形,他恨她的决绝,恨她的残忍,恨她用这种最彻底的方式完成了最后一次的掌控和抛弃。
  陆痕钦在药效强制带来的睡眠里反复梦见她。
  他梦到她坐在岸边,手指上圈着一根细长的草绕啊绕,一看到他就把那根什么都挡不住的草竖起来比在脸前,假装一叶障目让他看不见她。
  他想过去,却被她往脚底下一点。
  他低头,看到两人之间隔了一条窄窄的小溪,像一面平静的镜子一样。
  你要过来啊?她笑眯眯地看着他。
  陆痕钦抬起脸望向她。
  他清楚地明白这是梦,原来人在梦境里也是能意识到这只是一场梦的。
  他说:我不过去,夏听婵,你见过岸边的鱼吗?看似触手可及,只要往浅水走几步就能捉住。但那其实是黄泉引路鱼,你追一步她退一步,直到淹死在水里。
  他说:你也是,你弄死我一次还不够,还要来第二次吗?
  于是她扁扁嘴,手里的叶子晃了晃,他就醒了过来。
  陆痕钦昨晚又一次吞了一大把安眠药,他想让自己再一次完全睡过去,最好一觉醒来,夏听婵葬礼的这天就这么过去了。
  这一次,他梦到了两人大吵一架的那天。
  他那些流不出来的眼泪像是失了禁一样落下,他听见他恨意滔天的那句:
  夏听婵,你要是死了该有多好。
  陆痕钦再一次在梦中知梦,他拼命挣扎着想醒过来,却像是被鬼压床了一样,困在这场循环里挣脱不得。
  那句话像是冰冷藤蔓缠绕上来,勒得人窒息,他浑身战栗,像只没有尊严的狗一样以第三人的视角挡在两人之间,徒劳地阻止那个陆痕钦一遍遍重复那句诅咒。
  既定的命运无法改变,他连他的梦都停止不了,只尝到口腔中铁锈般的腥气。
  而当他终于挣扎着从梦魇中醒来时,才发现葬礼的这一天还没有过去。
  仿佛从一个噩梦连接到了下一个。
  黄昏的夕阳像是老式电影院里微弱的光,陆痕钦躺在床上,过量服用安眠药让他的大脑昏昏沉沉地隐痛着。
  房间陷入一种过于压抑的寂静,好像空气都不再流动,他耳边全是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无穷无尽。
  两鬓都是潮湿的,他偏了下头,发现自己的枕头也是湿的。
  良久,他将手臂压在眼睛上,张了张嘴,喉结滚动间却什么音节都发不出来。
  手机堆积无数消息与未接来电,他一条条删去提示,只点开十几条外卖信息。
  他将周边能点到的所有绿豆糕都买了一份,有的甚至需跑腿代购。
  刚才他因为药物睡着了,一个电话都没接到,现在门口像是摆摊一样满满当当。
  陆痕钦起身,将那些绿豆糕全部拿进来,放在桌子上。
  他这段时间胃口很差,进食的时候甚至尝不出什么味道,白昊英说那是过度伤心的症状,他却嗤之以鼻。
  他为一个伤害他的感情骗子伤什么心?
  他只是恨她,恨她什么都没说就用一句人死如灯灭把一切都散在风里,留下他还耿耿于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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