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她大多时候动静都很轻,所以耳机里常常只是一片寂静,但我知道她在。
  陆痕钦的目光越过窗户飘向远处的天际线,神情有些放空,像被抽走了部分情绪的剪影,房间里短暂地陷入沉默,他的眼神空茫,像醉后断片的某一秒空白。
  许久,他才又低声重复了一遍,不知是说给谁听:我知道她在。
  乔蒂按惯例做了后续问诊和疏导,按下了面诊结束的铃音。陆痕钦却依旧交叠着双腿坐在沙发上,没动。
  他平静地抬起眼看向她,忽然直白地问:我的病能治好吗?
  当然可以,乔蒂用鼓励的语气回应,尽量避免触动他任何消极情绪,你已经在一天天好转了,不是吗
  可以给我开点药吗?
  他蓦地开口,声音不重,却像某种无声的坚持。
  乔蒂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记录本上。按照原定计划,应该要等到陆痕钦渐渐能忍受时而见不到夏听婵,并且逐渐能在不伤害自己的前提下将等待期一再拉长,那么就可以开始给他配一些调节神经兴奋度并平缓情绪的药物。
  如若必要,还可以将药物装在透明小袋中,不标注具体药物名称,免得从事医疗行业的陆痕钦发现这其实是减少妄想的药物。
  只要按时服用,那些药就会像海水漫过沙岸一样将他所有汹涌的情绪无声抹平。他会逐渐变得平整、机械,陷入一种近乎完美的低欲望状态,任何人或者事都不会引起他的情绪波动,他会发现等待期不再如以前一样痛苦且无望,因为他已经没有情绪了。
  同时,药物会让幻觉出现的时长和次数越来越少,可他大概只会觉得,自己的病始终没好透而已。
  如果一切都按照这样的计划循序渐进,他连
  最难熬的等待都能平静度过,那会不会也能降低再次见到夏听婵的期待值?会不会逐渐也习惯了她不在的日子,毕竟等待如果不是一件让人辗转反侧的事的话,重逢的喜悦也不再值得一提。
  等他终于能承受几天、一周、半个月,甚至更久见不到她,等所有执念都被时间和药物磨蚀殆尽,或许,他才算真正走到了活过来的那一天。
  乔蒂沉吟片刻,终究觉得眼下还不是时候。她看向陆痕钦,语气尽量温和:服药还不到时候。
  秋天已经过了一半了,陆痕钦忽然开口,夏天的时候,早上醒来,我每天都会听到蝉鸣声,等到后来刚入秋,我有好长一段时间听不到,是因为小婵在我身边,我能陪她一起睡整觉,睡懒觉,她的呼吸声就在我耳边,我就觉得蝉鸣声好像小声了很多,但其实推开窗,蝉还在树上趴着。
  可现在蝉鸣声完全没有了,不是初秋的时候了,蝉一只只死去,天亮了,她也不在我身边,他平静地直视着前方,眼底却像蒙了层化不开的雾,我找不到她,整夜整夜醒着,等到天亮的时候努力去听窗外的蝉鸣,也什么都听不到了。
  乔蒂的手还按在就诊本上,口罩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可那双眼睛里依然流露出了无法掩饰的怜悯。
  陆痕钦继续说着他的日子,语气淡得像在讲别人的故事:我每天把两人份的晚餐拍下来,因为不方便发,所以都是仅自己可见,我脑子出了问题,我怕我以后会记不清这些好时光。
  但我以前能记得清清楚楚,他极淡地扯了下嘴角,像自嘲,我能记住每一段聊天记录,她不信,我让她抽查,她最后会心服口服地跟我说牛,我要记一辈子的,我要一辈子、什么时候都能把她的事记得清清楚楚,但我没想到有一天,她明明在我身边,我会看不见她。
  我好像地底的一只鼹鼠,食物越来越少,所以更舍不得吃,只能每天拿出来擦一擦,放在太阳底下晒一晒,再换个地方藏好,假装自己有很多很多食物,足够度过下一个冬天。
  昨天我们吃完饭,一起看电视。小婵以前每晚都会准时转到晚间新闻频道,有时候手里还在忙,我就会先调好台再喊她。他断断续续地说,像在拼凑碎掉的记忆,可昨天看到一半,我把音量调低了,新闻太吵,我怕听不清她说话。
  结果一转头,他睫毛极其轻微地颤了一下,像被无形的风触动,她不见了。
  我想她肯定在的,因为她雷打不动每晚会看新闻,所以我就一直坐在沙发上,哪怕看不见,我也想着其实我俩在一起看电视,他脸上露出茫然神色,可是新闻太短了,30分钟一眨眼就过去了,我摸不到她,看不见她,听不清她,她看完了可能就走开了,我不知道去哪里找她。
  能不能陆痕钦滚动了下喉结,再一次看向乔蒂,用一种平静的,死寂的语气说,给我配点药?
  陆痕钦成功拿到了三天的药量。
  乔蒂再三叮嘱:药物不会立刻生效,你必须严格按剂量服用。有任何不适都要立刻告诉我,我们可以随时调整方案。
  陆痕钦轻声道谢后起身离开。
  那些独立封装的小药片被他仔细收进内袋。他坐进车里,后视镜中映出一张淡漠到近乎透明的脸。
  不久后要和小婵一起乘坐州际列车陆痕钦隔着口袋抚摸药片,无声地笑了下
  他打算把这些药都攒到那个时候再吃,他要让整段旅途都能时时刻刻看见她,陪在她身边。
  下一次回访时,乔蒂仔细询问药效。陆痕钦垂下眼帘,谨慎地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似乎没有太明显的区别,他声音平稳,和以前差不多能看到的时候能看到,该等的时候,也还是要等。
  乔蒂思考片刻,端详着他平静的侧脸:那这次还是先开三天的剂量?
  好。
  陆痕钦前前后后在问诊中攒下了近二十剂药。因为始终没有真正服用,他依然日复一日地陷在断续的清醒与幻梦之间,他时而能触到那片虚妄的衣角,更多时候,只能对着空荡荡的空气,等待一个不知何时才会再次出现的影子。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会积极地面对每一个可能有她的日子。
  乔蒂初次来访时送的那张双人游戏卡带被他找出来放在了影音室。有一次夏听婵偶然看见,觉得新奇,当天就拉着他试玩。
  陆痕钦在这个游戏上表现得一塌糊涂,反倒是夏听婵越玩越顺手,笑得眉眼弯弯,打赢他的时候,还会得意地晃着身子撞他一下。
  陆痕钦,你不行啊。
  他手里握着手柄,目光却一刻也舍不得从她身上移开。
  她存在的时间像是上帝掌心漏下的几粒沙,在漫长的时间长河里显得如此昙花一现。
  而他好像那个盲目的信徒一样,日日夜夜仰首守在原地,试图从手中的一炷香的灰烬里窥探幸福的代价。
  她今天因为餐桌上的排骨出现,那接下来几天,晚餐便总有这盘菜;她称赞过花瓶里的洋桔梗好看,他便每天订新鲜的花送上门
  既然她喜欢这个游戏的话
  陆痕钦开始每天雷打不动地预留一个小时,陪着她一起玩。
  但她并不是每次都会出现。
  直到某天,投影屏幕上忽然跳出一行提示:【玩家idx.ting的账号长期未登陆且无数据,是否删除?】
  陆痕钦手指一颤,游戏里的角色顿时呆立在屏幕中央,像个被遗弃的木偶。
  他怔愣了许久,仿佛突然被抛进冰天雪地,四处茫茫,彻底失了方向,刺骨的寒冷冻得人几乎失去知觉。
  他静坐了很久才起身去柜子里拿出了针线包,坐回来,消毒,然后无声无息地用细针扎进指腹反复在皮下挑起又按下,试图用不会留下疤痕的疼痛来唤醒自己的大脑。
  指腹上都是隐秘的伤口,连操作手柄都变得滞涩。陆痕钦沉默地切换进夏听婵的账号,一个人坐在地毯上通宵为她打排名。
  小时候玩累了就会直接在地毯上睡一觉,起来后还是一个人。
  没想到,长大了还是。
  他千百次想起那个藏满药片的小盒子,又生生地压了下去,如果说人生从来都是先苦后甜的话,他愿意将所有的甜都囤积起来,留到与她共处的旅途。
  只有二十几粒,他病得这样重,如果在外旅行时又找不到她
  天亮之前终于通关了,陆痕钦用手机拍下了通关排行榜的分数,她的账号一骑绝尘地压在最上方。
  陆痕钦将照片发给知了账号,起身时才发现她的手柄上都是他带血的干涸指印。
  伤口太细,血迹早已变成暗沉的斑驳,像被践踏过的枯草,凌乱地印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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