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又是一道闪电,那人总算发现了不对,转过脸直直地迎上他的视线。
陆痕钦缓慢地眨了下眼,终于能将她的脸完整分明地看清。
三年过去,她跟记忆里的模样分毫不差。
雨水霖淋,她慢吞吞地站直了,湿透的衣服贴在肩膀上,薄薄的一片,她的瞳仁又黑又亮,好像沉在水底的一颗石子,望向人时沉静又坚韧,有一种嶙峋的风骨。
对视良久,她连一句解释都没有,看起来也没有叫他一声的打算,身上水还没擦干就往他这里迈了一步。
陆痕钦定定地瞧着她,只觉得她周围的空气都扭曲变形,大脑几乎要产生认知错觉的迷幻感,失频的心跳一声快过一声,他根本没法将目光从她脸上挪开。
久别重逢,日子长到将什么爱恨情仇都磨成了灰扑扑的模糊记忆,他以为后面那么长的时间也会这样百无聊赖地一日复一日地过下去。
他都做好了两人老死不相往来的准备了,用这枯燥乏味的三年。
可在他毫无准备的时候,她却再次招呼也不打地强闯进来。
他有太多话想说了,可是临了,脑子里只剩一片空白,喉结滚动,什么话都挤不出来。
她还在朝他走来,踩在地上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陆痕钦被迫往她脚上看了一眼,赤足,伶仃,雨水把她的皮肤浸泡成无血色的瓷白,看起来很冷。
他不自觉地拧起了眉,持枪的手一直没有放下去,可准心早已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她有些太平静了。
对比他而言,她平静得好像两人昨天才见过面,好像这只是一次不值一提的重逢。
陆痕钦心头那股后知后觉腾起的无名火气因为她的冷静而烧得更旺,以至于她走到面前时,他只冷冰冰地说了句赶人的话:
门在那里,夏听婵。
夏听婵置若罔闻,她脚步未停,擦肩经过他后熟门熟路地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了杯热水,热气氤氲,她双手捧住杯子,贴了贴自己的脸,舒服地歇了口气。
陆痕钦放下手,枪支在掌心里灵活地转了个圈,最后被食指单勾住扳机环晃荡在空中,断线的大脑终于慢慢反应过来,他盯着路上点点滴滴的雨水冷笑了一声,只觉得讽刺至极。
她从来没来过这个房子,这三年里她也没有半点音讯,如今狼狈了,落魄了,居然还能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堂而皇之地来找他避雨?
她不会以为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他还是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一条狗吧?
夏听婵看起来真的很冷,她的手指都被雨水浸得有些发皱了,那杯稍烫的水被她吹着快速喝完,这才得空又瞟了他一眼。
不是那种怯怯的、讨好的、给您添麻烦了的眼神,只是单纯地看到有个人站在那里而平直扫过的眼神。
然后,她像是看不懂气氛一样毫无芥蒂地问道:陆痕钦,有毛巾吗?
没有。陆痕钦眼皮半耷着,支着腿斜靠在厨房门口,抵御洪水猛兽般绝不朝里面迈进一步。
本来不想回答的,但她从来都是一根筋,若不直接表达出厌恶根本听不懂,木得像块石头。
但经年不见,夏听婵那过分自洽的能力又有了精进,离谱到超越了他的想象。
她放下杯子径直往外走,经过他时一侧身,然后目标明确地直接往楼上走去。
夏听婵!他压着火气警告。
真是见了鬼了,她似乎也在黑暗的房子里如鱼得水,精准无误地进了他的浴室,在他跟进来之前取下了他的毛巾,直接盖在脑袋上擦拭湿透了的长发。
真把这里当你家了?这是我的毛巾。
我知道。她从毛巾下冒出一双清澈的眼睛。
陆痕钦正待开口讥讽他们两个不是可以混用同一块毛巾的关系,胃部却突然开始一阵阵地绞痛,好像有双手在身体里将五脏六腑都狠狠攥紧。
他皱着眉按了下自己的腹部,很快又挪开手,疼痛提醒了他还没有吃药,也让他从突然重逢后的方寸大乱里冷静下来,好好的一个晚上被打扰都是因为现在跟这个莫名其妙重新闯进他生活里的女人搅合在了一起,简直是浪费时间。
他错了一次,绝无可能再跌倒一次。
陆痕钦缓下呼吸,把枪不轻不重地搁在盥洗台上,依旧离她几步远,远超社交距离的站位让他原本就欠奉的一张俊脸看起来更不好惹,他终于拣了句难听的话丢过去,一字一句地反问:
你是什么身份,也能来碰我的东西?
夏听婵擦头发的手一顿,僵在空中好半天都没动,那块毛巾一边长一边短地垂下来挡住她的侧脸,她愣神了许久,久到毛巾歪斜着从头顶滑落,她才忙不迭地抓住。
陆痕钦眼皮薄薄地压下来,无动于衷:三分钟,离开我家,不然我报警了。
夏听婵不再说话了,她沉默了一会,将团成团的毛巾展开,想将它重新挂回毛巾架上
还挂回去干什么?
他抬手往浴室里的某处一指,熟悉他脾性的夏听婵恍然大悟地抢答了,她无比流畅地退了两步,感应垃圾桶殷勤地打开了盖子,于是她顺手就把毛巾丢了进去。
丢完,甫一抬头,才看到面色难看的陆痕钦手指指的方向是脏衣篓。
夏听婵有些懵:啊?你还要吗?
这句话好像突然刺中了他,陆痕钦微微眯起眼,睫毛阴影下漏出的目光一寸寸地冷下去,他缓慢地将手臂放下,目光长久地悬停在她脸上,漠然又傲慢。
他再也没有多余的表情了,侧身让开,只冷然地吐出几个字:你还有一分钟。
嗯,那打扰了,再见。夏听婵对ddl总有着高度的自觉,她依旧赤着脚,走快了的时候会在地砖上发出一点响声。
陆痕钦听到了,他皱起眉似乎想说什么又生生止住,最后把脸错开,自始自终没看她。
房子里终于没有惹人心烦的雨滴声了,但屋外雨势不减。
没有人了。
半晌,陆痕钦才费力地喘了口气,将左手用力按在腹部,胃痛得愈加厉害,当务之急应该是囫囵喝两口清粥就去拿药,可脚步却鬼使神差地朝着玄关走了几步。
他失神地盯着地砖上湿漉漉的一步一脚印,心里突然有些烦。
毫无关联的,他想起秋姨平时放在柜子上的一把折叠伞。
那把伞有些旧了,他早说要换,只是秋姨生性节俭说又没坏,能用,这才一直用了下去。
如果这把伞丢了的话,就能给秋姨换把新的了。
胸口间那股郁结之气突然好像有了发泄的口子,在拿药和丢伞之间,陆痕钦选择了先把那把早就看不爽的伞丢掉。
拿枪下去逮人的时候都没走这么快,陆痕钦以暴制暴般用力按了一下胃部,疼痛让脑子都清明了两分。他疾步走到门前,一手飞快拿过伞,另一只手将门一把用力推开,脚下却不小心踩到了什么。
他啧了一声,一低头,猛然发觉那居然是夏听婵的鞋子,鞋带焉哒哒地散在两侧,像是一艘被水淹过的旧船。
陆痕钦的脑子卒然一炸,太阳穴猛地鼓鼓抽跳起来。
没穿鞋?因为他只给了她一分钟?
她是不是木头?!
再顾不得什么,陆痕钦又气又烦躁,提起还带着哑意的嗓子往密集的雨帘中喊:夏听婵!把你的东西都带走!
雨势越来越大,像是密织的网一样绑得人喘不上气,根本看不清远处是否有人停留,陆痕钦迅速将伞撑开,一躬身去捡她的鞋子
手指忽地穿过了那双湿透的鞋子,镜花水月一般破碎了。
雷声轰隆一声,他的脑子跟着嗡的一下,手里的伞一个错愕间被斜风卷走,接连滚进庭院里。
他僵硬地保持着弯腰拾取的姿势,半晌,才如溺水的人一样费劲地抬起脸,
门外什么都没有,包括那些湿漉漉的脚印。
只有雨。
好像永远不会停止的大雨。
第2章
人这辈子学医已经很苦了,吃得苦中苦,就有更多苦等着吃,白昊英觉得自己最命苦的就是打小认识了陆痕钦,然后长大后还要在百忙之中给任性妄为、我行我素的大少爷当家庭医生。
是,他是昨天劝说了陆痕钦,让他没事多晒晒太阳。
但不是让他大病初愈,甚至还没愈之前就在花园里跟个木头桩子一样罚站。
陆痕钦站在花园的东南角,昨天大雨倾盆,他没从碎石甬道走,而是踩在草坪上静立,裤腿上洇湿了好几处。
这栋房子的花园一直有园艺师在定期护理,他是一位资深的英式园艺师,有着非常正统的审美观,
无论是两侧修剪整齐的黄杨绿篱,还是草坪边缘的丛丛小手球与羽扇豆,抑或是假山上盖满的虎耳草都存在得恰到好处。唯一格格不入是东南角,陆痕钦此刻目不转睛看着的方向,那一整块杂草丛生,残枝败叶在雨后更显得荒芜落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