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以前别说坐飞机,就是高空跳伞也没这样过。
  他拉低座位躺下,脑内天旋地转,不自觉开始想那些曾经被搁置的问题。
  这两个月一恍而过,他甚至觉得这是上帝打盹施舍出来的时间暂停键。
  下了飞机就要回医院,他曾经在那里面对的东西,他左手的伤,都要在暂停键结束以后重新回到轨道上。
  病房是冯明磊安排好的,里面简单的布置跟过去差不多,但因为没有了生命监测的仪器,空间上显得比以前大了很多。
  路怀勋把包扔在桌子上,进洗手间洗了把脸,迫使自己清醒一些。
  关上水龙头,身后似乎多了个人。路怀勋转过身,视线前面还在滴着水,看见彭南,笑了。
  “这位军医,怎么又是你。”
  彭南也笑,“这位队长,你怎么又来了。”
  路怀勋擦干脸上的水,“早知道是你我就不来了。”
  “由不得你。”出于医生的职业警觉,他很快察觉到路怀勋状态不对,俯身要握他的左手,“疼?”
  路怀勋躲了一下,“还行。”
  “止疼药呢,知道路上要折腾怎么不提前吃药。”彭南又要握他的手,被躲过两次,总算逮住了。
  路怀勋忍得小臂肌肉都绷紧,缓缓道,“吃完了。”
  “那药没给你多带,但也不是这个吃法。”彭南一边按他的手腕一边观察他的反应。
  “说真的,你不回基地留在这里干什么。”路怀勋慢慢问。
  “以前的老师这方面有经验,我把人请过来了。”彭南解释道,“是我牵的线,没有让老师留下我回去的道理。”
  他手上有了初步的判断,说,“你先睡一觉,我去给你办手续。”
  这两个月来,路怀勋也算摸清了手伤的脾气。人精神好时手也消停,只要他精神疲乏或是伤风感冒,疼的感觉立刻加倍。比如现在,他后背都在冒冷汗。
  “嗯。”路怀勋摆摆手,“我睡会,有事叫我。”
  下午三点,路怀勋被饿醒,他考虑到第一天到医院也不会有什么正式的安排,决定出去吃饭。
  四点前回到医院,在楼梯间碰见步履飞快的彭南。
  “干什么去,这么急?”路怀勋一把把人拉住。
  彭南起先根本没注意到来人,被这力道哐了一下,看见路怀勋,愣了几秒。
  “我……那什么,我有个会要开,比较急。”
  路怀勋有多了解彭南,凭他脸上的表情早就看穿了这人的心思。
  “怎么,你以为我跑了啊。”
  “……”
  彭南没说话。
  年节的假他没休,用尽人脉联系过去的同学老师,最担心却不是没有合适的治疗方案,而是路怀勋下定决心不再回来。
  几分钟以前看见路怀勋没在病房里,打手机也没人接的时候,是真怕他又要放弃。
  “彭南。”路怀勋沉默许久,开口说,“上次的事我向你道歉,本该有更好的处理方式。”
  彭南摇摇头,按住他的肩膀,“兄弟之间不说这些。”
  楼梯间的应急出口大门被风吹得开开合合,撞在旁边墙上。
  “你说得对,我不甘心,我想回去。”路怀勋笑笑,抬起左手空握住,“所以这次再出院,要么是治好了要回雪鹰,要么……是你开口让我放弃。”
  下午,彭南请来的老师和医院的专家给路怀勋的左手做了系统的检查。全部结束以后,彭南让他回去歇着,自己留下听专家组开会。
  在座的人跟彭南共事也有一阵子,都知道彭南的心情,可有些话还是得实话实说。
  检查结果不太好,绝大多数神经损伤不可逆,预后差,能恢复几成很难说。
  临床上的治疗目标多是提高患者生活质量,可放在路怀勋身上,他想回去做狙击手,治疗难度几乎是临床目标的成百上千倍。
  老师在会后把彭南留下,按住他的肩膀,想劝他,“我们尽力而为,你也别太有压力。”
  彭南静了一会儿,点点头。
  老师继续说,“万幸照年前出院时变化不大,我们讨论过的治疗方案不用做太大修改,随时可以开始。”
  彭南想起年前那揪心的治疗过程,缓缓道,“明天吧,让他歇一晚上。”
  老师拍拍他的肩膀,默许了。
  第二天清晨,路怀勋被生物钟叫醒,出去吃完早餐还有点头疼,躺下又睡了一觉。
  到九点钟,彭南抱着输液袋进来,见他还在睡,有些犹豫。
  好在路怀勋很快醒了,他眨眨眼,看清门神一样的彭南,笑道,“站这么老远,你是治病还是看门啊。”
  彭南没搭理他,在想怎么托人给他捎来点吃的。
  有过前车之鉴,万万不敢让他空腹打针。
  路怀勋坐起来靠在床头,“一晚上没见,你这满脸的深仇大恨是在演什么复仇大片。”
  “你就不怕我一针下去夺你命脉。”彭南被他气笑了。
  “得,复仇大片变武侠世界。”路怀勋叠放了两个枕头在背后,自觉地把手搭在床边。“什么时候转到琼瑶剧组让我也体验一下。”
  “琼瑶是没啥可能了。”彭南把输液袋挂好,正色道,“想吃什么,等你吃过早饭再打。”
  “我早上起来吃过了。”路怀勋直接说。
  彭南狐疑道,“真的假的?”
  “外套兜里有小票,不信你自己翻。”他懒洋洋地随手一指,“永和豆浆,包子真够难吃的。”
  彭南不再怀疑,把输液线拆封连好,固定在路怀勋手背上,叮嘱道,“有不舒服立刻叫我。”
  路怀勋咧嘴一笑,“上次的身体底子跟这次不一样,放心。”
  彭南只是笑笑,没多说什么。
  第一袋到挂完都没有太大感觉,彭南起身换输液袋时,路怀勋还笑他确实杞人忧天。
  然而半小时后,路怀勋被铺天盖地的疼痛淹没。
  浑身像有无数细针在顺着神经游走,从头顶到指尖无一幸免。
  坐不住,躺不下,想吐吐不出来。
  彭南坐在床边都扶不住路怀勋的身体,他甚至能感觉到掌下的肌肉因为忍痛在微微颤抖。
  喘息间,路怀勋动了动,要起身靠回床头。彭南心领神会,扶他躺好。
  “没事……”路怀勋稍微好受一些,看见彭南惊魂未定的样子,艰难笑了一下,“瞧你那出息,对得起白大褂么。”
  一袋药液挂完,他身上的衣服不知道被汗浸透了多少回。
  “这一袋能让你舒服点,要是累了就睡会。”彭南换上新的输液袋,扶着路怀勋躺好,自己坐在他床边,翻开随身的笔记本记录什么。
  路怀勋却摇头,缓了口气,说,“去,给我拿干净衣服。”
  他缓缓睁开眼,里面努力聚起来的光都含着笑意。
  彭南看得心生酸涩,知道他这是还想活跃气氛。
  “以前不知道你这么洁癖。”彭南顺着他的话茬接道,“也不知道泥地里打滚的路怀勋哪去了。”
  “说不定,年前回去的是路怀勋。”路怀勋闭眼一笑,“现在回来的,是路怀安。”
  彭南白他一眼,“你可知道你回来的这些文件上盖的都是什么章,敢把人调包,你们兄弟俩一起上军事法庭。”
  路怀勋笑了,“你这医院也要担责任,两天抽了这么多血,连我是不是路怀勋,都验不出来。”
  他声音减缓,等彭南拿好衣服回到床边,人已经睡着了。
  他午饭吃的不多,药物反应比单纯的疼更磨人,食物在嘴里觉不出口感只有反胃,纯粹靠人的意志克服。
  下午停药后休息两小时,彭南惦记他饿了一天,准备给他带点可口的晚饭上来。
  “不用。”路怀勋扶了把墙站起来,按了按太阳穴。
  他睡得并不好,神经疼痛毫无章法,即使是停药后也没有完全消停。醒来以后浑身没劲,脚步虚浮,但还是努力站直了。
  “我出去吃,顺便附近走走。”路怀勋拿起桌边的杯子,喝了几口水,让自己看起来精神好一些。“要不要我帮你带回来?”
  彭南有点担心,“不舒服就别出去了。”
  “我又不是病人。”路怀勋努力把自己跟这两个字划清界限,“不舒服是因为你那药,打完就没事了。”
  彭南犹豫过,任他去了。
  治疗方案是一个递进的过程,即使彭南不提,路怀勋心里也清楚。于是他起初的这些反应在后来的日子里翻倍三倍,也是意料之中。
  他渐渐没精神过问一日三餐,药物反应最严重的时候疼到意识迷离,也熟悉了胆汁灼喉的苦涩。
  到月末,第一阶段的治疗终于接近尾声。
  彭南拿着检查结果走进病房,床上的人正安静躺着,肤色是略微病态的苍白,胳膊垂在一边,呼吸的起伏都很小。
  他脚步声渐近,路怀勋也应声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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