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那种全神投入,让丁篁久违想起以前自己写歌的状态。
  在仿佛慢下来的时光里,丁篁用录音笔记下了古老的机械钟上发条的声音、年轻学徒跟着老师傅在太阳底下刨木花的声音、几位漆绘阿姨趁闲暇之余凑在树荫里聊家常的声音……
  终于,首批玩具全部发出。
  经过几天一起处理订单,丁篁内心感觉和这里的人飞快拉近了距离,甚至生出一股好似并肩作战过的默契情谊。
  当晚村民们约好在露天广场摆庆功宴,并强烈邀请他们两位参加。
  暮色四合时分,明亮的灯串悬挂在广场四周,一张张圆桌几乎铺满空地,用白色塑料布蒙盖的桌面上,摆着传统乡村宴席菜色。
  和谈霄落座后,丁篁身旁一位胡子花白的老爷爷忽然转向他,没头没尾地开口问:“小娃,你有猫吗?”
  先是对那个陌生称谓反应了两秒,丁篁摇摇头老实回答:“我没有养猫。”
  闻言老爷爷一笑,露出半扇缺口的门牙说:“偷偷告诉你,我有。”
  大概话题开启得过于突然,丁篁表情茫然,有些不知道怎么往下接话。
  而坐在他右手边的谈霄适时探过头来,语气自然道:“您有猫啊,什么样的?是养在家里抓老鼠吗?”
  老爷爷神秘摇头,捋着白胡子说:“不,我的猫,是养在手里的。”
  嗯?手里?
  丁篁不由自主望向对方空空的两手,目光明显更迷茫了。
  但老人笑而不语地转过身,拿起桌上杯子,用一张随身带来的黄褐色牛皮纸封住杯口,之后穿入一根棉线,两手指肚捏住棉线从上往下轻轻滑捻,登时一道细弱婉转的声音响起——
  乍一听,确实像是一只小猫在叫。
  丁篁立刻回头飞快看了谈霄一眼,双眸闪动惊奇光采。
  “哎呀,你那些都没什么技术含量的。”
  这时有位阿姨也凑过来,掏出银色小剪刀,就地取材拿起一张餐巾纸,看似轻松随意地剪了几下,但纸张完全展开,却是一幅半身人物肖像,而且细看五官轮廓,居然和丁篁有几分神似。
  不等丁篁惊讶,眨眼间又有几人朝他们这桌围聚上来。
  “这算什么,看我的看我的——”
  几乎每人都有手艺傍身,表面谁也不服谁地争相比试。
  看着一双双粗糙手中如有魔法般变出各种精巧的小玩意,丁篁其实已经明白,这是大家在专门向他们展示,而且是把他们当成小孩子一样,在逗他们开心。
  这种特殊的待客之道,以及藏匿其下淳朴真挚的感情,让丁篁不自觉跟着慢慢勾起嘴角。
  庆功宴正式开始后,远近桌的村民们手里换上酒杯,纷纷向他们举杯敬酒。
  丁篁立刻端起杯子回应,同时眼角余光中升起一道阴影,他转过头,看到谈霄也跟着他站了起来。
  杯口凑近唇边,酒香扑鼻,丁篁却忽然想起十年前的梁嘉树还不会喝酒。
  那时梁嘉树为了保护声带滴酒不沾,所以现在使用他年轻身体的青年,酒量可以说近乎于无。
  手上动作稍顿,丁篁转头刚想出声提醒,却见谈霄挺直脊背,在灯火曜曜中举高酒杯向众人说:“住在村里这几天给大家添麻烦了,感谢大家的包容,也感谢大家的盛情招待。”
  说完仰头一口闷掉杯里的酒,动作利落到丁篁根本来不及阻拦。
  “好!”鼓掌迭起,周围响起一片热情高涨的喝彩声。
  丁篁连忙跟着一饮而尽,没想到眼底立刻被激出一层生理性泪花。
  嗓子如同吞进一柄小刀,从喉咙一线划下去,落进胃里灼烧发烫。
  ……什么酒,怎么这么辣?
  他拿起酒瓶端详,身旁老爷爷笑眯眯地说:“这是咱们村里自家的土酿黄酒,怎么样,够劲儿吧?”
  够,太够了……
  丁篁虽然能喝酒,但酒量一般,感觉仅仅刚才那一杯,就让他的脸颊开始发胀发热了。
  本打算提醒一下身旁青年,恰逢有人来他们这桌敬酒,谈霄先一步起身挡住丁篁说:“不好意思,我旁边这位嗓子还要留着唱歌,不方便多喝,今晚我替他。”
  说完手臂一抬,又喝光一杯。
  丁篁:“……”
  等敬酒的人离去,连忙拉住青年衣袖,丁篁凑到他耳边小声说:“是梁嘉树年轻时为了保护嗓子不喝酒,所以你现在这具身体的酒量应该比我还差,你别再替我挡了。”
  “那你呢?”
  谈霄冷不丁开口。
  “什么?”丁篁眨眨眼,没听明白。
  谈霄转过脸,双眼直直和他对视,目光如锚地盯着他说:“你那时不也在唱歌,为什么只有他需要保护嗓子。”
  一句稀松平常的反问,却让丁篁当即愣住。
  为什么……
  他从没想过为什么。
  最初和梁嘉树相识,丁篁知道对方出身音乐世家,从小被要求清淡饮食、呵护声带。
  后来在同一个音乐老师手下学习进修,老师对梁嘉树也是欣慰地让他继续保持,而对自己,是一句轻飘飘的:“反正已经来不及了,你自便吧。”
  所以丁篁默认接受,这是他和梁嘉树的先天差距。
  但今天,相隔十年,却有人态度认真地、理所应当地,在为他的“先天差距”打抱不平。
  一时说不清自己内心是什么感觉,丁篁只有怔愣地看着谈霄一次次起身,替他挡下一杯杯烈酒。
  青年在夜色中不断仰起脖子,喉结上下滑动,吞送那些辛辣如刀割的液体。
  望着他,丁篁莫名觉得心脏好似变成一块橡皮泥,被无形的手随意揉弄揪扯。
  不过好在梁嘉树滴酒不沾的身体确实也没能支撑太久。没过一会儿,只听“咚”的一声,谈霄脑袋沉沉地栽到桌面上,彻底没了动静。
  同桌有位热心村民主动背起他,丁篁则默默跟守在旁边,一路将青年送回赵浔安家。
  当晚赵浔安有直播预约没能去参加庆功宴,丁篁事先和他发过信息,迈进院落时,赵浔安已经等候在门口,从村民手中接力扶过谈霄,将他搀回房间休息。
  等把人安顿好后,赵浔安捏了捏自己肩膀,准备去偏房继续鼓捣直播。
  丁篁默默垂头跟在他身后,临进门前忽然问:“我能在旁边看你直播吗?”
  想了想,又附加一句:“我保证不出声。”
  回身瞥他一眼,赵浔安说:“怎么还跟小时候似的,对什么都好奇。”
  借着微弱光线看到他脸上表情,丁篁明白这是答应的意思。
  跟着赵浔安走进偏房,丁篁抬眼打量,发现这里大概是赵浔安自己专门布置的一个小型录音室。
  入门只见对面一长排木架上陈列着好几把颜色不一的吉他,四周墙壁贴着黑色吸音棉,房间明显被分隔成了两个区域。
  一边是摆着各种录音和调试设备的录音区,另一边则是立着三脚架、麦克风和补光灯的直播区,在背景墙前还有一辆半人高的收纳推车,上面摆满各式各样的手工玩具。
  丁篁左右看看,最后在镜头拍摄范围外找了一处角落靠墙坐下,看着对面赵浔安神色自然熟稔地面对镜头互动、抱着吉他坐在高脚凳上边弹边唱,有些是翻唱,有些则是他自己的原创歌曲。
  补光灯下,男人的面容渐渐和记忆里那名青年流浪歌手的样子重叠,丁篁抱膝一直静静看着他。
  像是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直播了大约一小时,赵浔安双手合十说完一连串叠声感谢后下播。
  补光灯一关,房间明显暗下来,赵浔安仰脖一口气灌下一大瓶矿泉水,然后捏扁空瓶子走到丁篁身边,扬扬下巴:“怎么样,有什么观后感,是不是还挺像回事儿的?”
  丁篁认真点头:“真的很好。”
  赵浔安挨着他也靠墙坐下,胳膊搭住膝头,手腕自然下垂。
  盯着自己的手指,赵浔安突然开口说:“其实我这只手在工厂里做工时被机器压过,指尖粉碎性骨折,差点就弹不了琴了。”
  闻言丁篁惊讶地支起身,凑近他的手端详,赵浔安笑笑继续道:“当时做完手术我还挺消沉的,但是流浪到这里后,那群手艺人和咱们玩音乐的一样,都把手看得格外重要,所以即便素不相识,他们也特别热心地用村子里传下来的各种偏方帮我复健。”
  说完赵浔安活动十指向丁篁展示:“后来我这双手也算是不负众望,竟然真的好了起来,恢复得和从前差不多一样灵活。”
  “所以这就是你留下来帮他们的原因?”丁篁猜测着问道。
  “是,但也不止。”
  赵浔安勾起嘴角又露出那种讳莫如深的笑,他清了清嗓子说:“短视频和直播发展起来之后,我其实对站上舞台当歌手已经没有那么执着了,外加我在这里也看到了人生的另一个方向的意义,曾经那种蠢蠢欲动、昼夜燃烧不息折磨人的野心也在这里有了栖息之地,所以最后我选择停下来,尽我所能去帮助我能帮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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