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瑶瑶羞涩笑了下,说:“我没有念过大学。”
  “……”
  瑶瑶今年二十岁。
  她来自福州。
  在她十五岁那年,被她的赌鬼父亲以两千元的价格卖给了邻村的老光棍,她不屈服于命运,总是找机会逃,常被打得遍体鳞伤,后来是隔壁的婶娘看不下去,塞给她二百块钱,趁着大雨夜,帮助她逃跑了。
  她们在滂沱的雨幕中分别。
  婶娘擦着她脸上的雨水,说:囡囡,跑吧,跑得远远的,不要再回来。
  雨夜地滑,她摔了好几跤,抬头往回看,婶娘的裤腿沾满了泥点,面庞被繁重的农活压得粗粝,不再年轻,一双眼睛却很亮。
  ——婶子,我们一起跑吧。
  她爬起来拽着婶娘的手,那双布满风霜的手犹豫了数秒,便抽回了。
  ——婶子离开家太久,已经记不住回去的路了。
  ——我们一起去北方。
  ——去不了,婶子有小孩,我跑了孩子就没妈了,你快走,出来太久他们该发现了。
  十六岁的瑶瑶跑出了吃人的村庄,跑进了森林,幸而是夏天,饿了就摘野果充饥,沿着漫长的国道走,植被慢慢发生变化,她的心也由沉重变得轻盈,啃着从垃圾桶捡的脏馒头,追着一只蝴蝶往前跑。
  追逐与自由,本就应是少女的权杖,而非被囿于暗无天日的牢笼。
  她到了江城后,先是在饭馆当服务员,干了三个月,老板娘看她手脚勤快,问她识不识字,她说识一点,我读到了初二的。
  老板娘说:那够用了,收银不打算干了,你先顶几天,不行我再招人,其实不难,会算账就行。
  这一顶,她就做了一年收银员。
  正是这份工作,让她学会了基本的电脑操作,也攒下了些钱。
  老板娘见她闲暇时总看书,就把女儿的高中教材一摞摞整理好,送给她。
  她白天打工晚上学习,又用了一年,考进了一所职业技校,学的是旅游管理,在校期间,拿到了导游证,毕业后就开始在江城带团了。
  “去年圣彼得堡大学一个学者团来西大交流,我陪着他们游览木塔,正好看到瑶瑶带团,我站那听了会,觉得不错,第二天我再去,她还在那儿,和工作人员一起打扫卫生,我跟她说,古建研究所每年都纳新,你感兴趣可以去试试,这一聊,才知道……”
  蔡奶奶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又拍拍瑶瑶的背,笑了笑,“我同她讲,不要害怕谈你的过往,这个世界就是要多一些女性叙事,可能在别人看来,你是一株不起眼的杂草,但只有你知道,贫瘠的土壤下,你早已扎好根,只等来年春天,伸展出枝芽。
  女性啊,可以不当小草,不当玫瑰,选择当一棵常青树。”
  万里晴听得热泪盈眶。
  在此之前,他只在媒体上看到过这种社会新闻,因为离生活太远,也只是匆匆瞄几眼,就过了。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属于女性主义的接力赛,一个又一个女性将另一个女性托举,让她突破了命运的围城,从腐臭的泥潭脱身,有了自己的生长脉络。
  “其实那篇稿子不是我写的,我只是负责读。”瑶瑶小声开口,“古建筑的门槛太高了,高深的内容不好理解,如果不是学建筑的,确实看不懂,作为一个爱好者,只能是了解些皮毛。”
  万里晴沉默了。
  瑶瑶说的没错。
  现今是自媒体时代,他也看到过一些古建筑的讲解视频,要么是枯燥到像是学术汇报片,要么就是纯恶搞,两者没有达到很好的平衡。
  万里晴突然有了使命感,他想当一座桥梁,他想让瑶瑶在未来的某天,能亲手写下一篇木塔的稿子,他想让她在这样的饭后闲谈中,不再像空气那样透明,可以自信表达自己的想法。
  叶空雨捏捏他的手,温暖的手心传递着力量,万里晴看向董思昴,眼神很坚定:“爷爷,有人告诉我,理想主义不会输,我相信,在这个新的时代,古建筑一定会焕发新的生机。”
  老爷子点点头,欣慰道:“都说雏凤清于老凤声,未来就看你们了。”
  他又说,“小家伙,年轻人就是要多尝试,才会知道这个世界的容错率要远比你想象的高,晴送麦入仓,雨催谷含穗,节气一个接一个的过,人生的路也一样,步子放慢点,心态放缓点,事儿就水到渠成了。”
  “那要是成不了呢?”万里晴下意识问。
  蔡奶奶笑了,接过话:“那就意味着,你这一生都在自我探索的道路上,也是一种风景,也很不错。”
  万里晴茅塞顿开。
  是啊!
  也许是迷茫放大了年龄焦虑,他总觉得自己都二十三了,还一事无成。
  这不是病句,但是,他想换一种写法——
  他才二十三,他有千万种可能。
  “爷爷奶奶,我们走了。”万里晴弯着腰换鞋,叶空雨一直拿手戳他的腰,万里晴气得不断瞪他。
  瑶瑶看见了,就捂着嘴偷笑。
  “有空就和小叶过来吃饭。”两位老人将他们送到电梯口。
  电梯门一关,万里晴就对叶空雨拳脚相加,嘴里气哼哼地骂:“让你戳我,让你下黑手,一点不知道轻重,就想看我丢人是不是?”
  叶空雨任他打,笑着捏住万里晴的后颈,看着他的眼睛,说:“朝儿,我很高兴。”
  万里晴耳朵又热又麻。
  “朝儿是你能叫的吗?”他色厉内荏地呛呛。
  从小到大,只有盈盈和岁岁两个亲密无间的死党叫他‘朝儿’。
  “我能。”
  叶空雨理直气壮,“我是好朋友。”
  万里晴:“……”
  “那你高兴啥?”万里晴问。
  叶空雨没有回答,只说要带他去个地方,电梯到了一层,他牵着万里晴的手没放,到小区的便利店买了几罐啤酒,又返回电梯,达到了顶楼。
  顶楼视野开阔,可以俯瞰江城的整个夜景。
  叶空雨开了罐啤酒,递过来,万里晴接过,喝了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口腔,在秋风瑟瑟的夜晚,又冷又爽。
  远处的不夜城有灯光秀表演,璀璨的光影将夜幕渲染成白昼。
  城市的另一端,木塔的塔顶浸在光里,像沉睡的巨龙睁开了一只眼睛,它沉默、威严,懒懒地打量了眼这喧闹的尘世。
  几分钟后,灯光秀结束,夜幕又恢复到本来的寂静。
  此时的木塔耸立在林影间,好似褪掉了华美的长袍,变成了垂暮的老人。
  从意气风发到古稀之年,建筑的文明,转瞬即逝。
  万里晴顿觉一阵心酸,仰头,将酒一饮而尽,捏着空罐子,一下又一下,最后一声尤其响,仿佛他下定的那个义无反顾的决心。
  “叶空雨,我想好了,我要当古建筑的科普博主。”
  “决定好了?”
  “嗯。”
  “真想好了?”
  “嗯!”万里晴转头看他,“你看啊,之前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去老爷子家吃了顿饭,我就想通了,这说明什么?
  说明冥冥之中,老天在为我指路啊,既然如此,那我就大大方方的去。”
  叶空雨轻笑:“你倒是大方,我白付你工资了?活没干完就想跑路?”
  万里晴:“……”那你猜我上份工作怎么没的,嘿,裸辞。
  咚——
  天空绽放起朵朵烟花。
  月亮变成了船帆,在无尽的银河冲浪,繁星是夜旅人的脚步。
  “去吧。”
  当烟花燃尽,叶空雨摸摸万里晴的脑袋,“去做你想做的事。”
  “那你的助理怎么办?”万里晴问。
  “有没有助理对我的工作没什么影响。”叶空雨口吻一如既往的狂妄。
  万里晴心道,你这话说的,我白陪你去格陵兰岛了?
  “既然没影响,为什么让我给你当助理?”万里晴翻了他一眼。
  “你真不知道?”叶空雨凑到万里晴面前,鼻尖挨着他的鼻尖,亲昵地蹭了蹭,“因为……想追你啊。”
  万里晴:“……”心眼跟榴莲一样。
  “说不定明年我也能拿个行业新星奖什么的……”万里晴晃着小腿,美美做着白日梦。
  叶空雨笑他:“帐号都没有呢,就梦想拿奖了?”
  万里晴也不害羞,两手撑在身后,翘着下巴,身姿肆意张扬,望着远方的木塔,袒露自己的欲望。
  “我不要沉默、不要顺从,我要野心勃勃,朝着我的梦想出发。”
  叶空雨凝望着万里晴的侧脸,眼神痴迷,他想,万里晴总是羡慕别人的成就,却不知道,当年拿下古建设计大赛一等奖的那个少年,也同样锋芒毕露、熠熠生辉。
  “起风了,回吧。”万里晴从台上跳下来,落地,脚步踉跄。
  叶空雨扶住他:“这就上头了?”
  “没有,这才哪到哪。”万里晴对自己的酒量从来都是相当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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