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不能。”
  听到叶空雨这么说,阿婆原本期待的眼神瞬间黯淡,又听他道,“这是摄影展,也可以让更多的人关注。”
  “去年也有人来拍,还上了回新闻。”阿婆从兜里摸出老人机,“我是十号楼的,你们可以联系这个人,他现在管这些。”
  阿婆说着打了个电话。
  然后看着他们:“去我家等吧,他过来得一会,你们不知道,去年年底就发通知了,再有记者来,要盖章子才让进的,这边上是学校,怕报道出去影响招生。”
  “婆婆,我帮你拿。”万里晴要接纸箱子。
  她推让着说不用,薛杭也来帮忙,她这才放了手,盯着薛杭看了好一会儿,问,“孩子,今年多大了?”
  “十九。”
  “跟我孙子一样大。”
  “那他也念大学了吧?在哪儿上?”薛杭大咧咧问。
  阿婆愣了下,没说话,只是垂着手往前走,薛杭和万里晴面面相觑。
  十号楼的门口搭着简易的棚子,贴着小钢牌——业主一家亲。
  “这是办事处。”阿婆指给他们看,“楼里现在住了七户,都是娃娃们要上学,搬过来的,没有水电,就晚上凑合住一住。”
  阿婆住在一楼。
  她开了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屋里没有电,我去把蜡点着。”
  摇曳的烛火在屋里亮起,阿婆去给他们倒水,万里晴打量着房间,家具不多,一张床、一个旧沙发、一个老式五斗柜,窗边挂着晾衣绳,支着张案板,散乱着几个蔫了的土豆,屋里被打扫得很干净,却有股挡不住的霉味。
  这儿不像家。
  更像远古时人类用来避风的洞穴。
  “喝水。”阿婆专门找了一次性杯子。
  她在他们对面的板凳坐下,总是有意无意的看着薛杭,他还以为是自己一头脏辫惹得祸,想了想,把宽大的卫衣帽子拉起戴上了,只露出巴掌大的小脸。
  阿婆怔了怔,看起来是想解释,又最终什么都没说,轻轻叹了口气。
  “王姨?”屋外响起男人的声音。
  “丁卫来了。”阿婆站起来打开门。
  叫丁卫的男人一看到叶空雨手里的相机,就上前笑着攀谈,问:“帅哥你是哪家报社的?”
  “不是记者。摄影师。”叶空雨给他说了薛杭正在筹备的摄影展。
  丁卫满脸堆笑,眼尾堆着笑纹,使他看起来热朗又爽利:“那拍嘛,想怎么拍,我给你们组织人。”
  看他如此健谈,万里晴以为是居委会的,没想到,丁卫也是苦逼业主。
  “我住八层,可以到我那看看。”丁卫说。
  叶空雨立刻答应了。
  “王姨,你忙,我先带他们上去。”丁卫把门口放着的保温袋提进来,交给阿婆,“晓蓉给你带的饺子,还有几个炒菜,你趁热吃啊。”
  “谢谢,劳烦了。”阿婆拍拍他胳膊。
  “客气什么。”
  毛坯房里灰尘大,万里晴走到四层,就感觉像有小刀割嗓子,不由气喘,他转头看薛杭,这家伙也没强到哪去,手掩着鼻子,脚步沉重。
  他俩身后,叶空雨还在和丁卫说话。
  “我买的是一层,我媳妇打算弄小型按摩店的,设备都买好了,谁能想到……”
  到了八层,丁卫掏钥匙开门,“这户本来是王姨她家,老人家腿脚不方便,我媳妇就说,反正现在店也开不成,不如先让老人住着。”
  “嫂子人真好。”薛杭搭话。
  丁卫笑得很得意骄傲,油嘴滑舌道:“是,娶妻当如此。”
  此时已经过了六点。
  站在窗边,正好可以看到校门,扎着高马尾的女学生背着粉色书包,骑着单车从银杏道一晃而过,胸前的校徽闪闪发光。
  “你们不是第一批来拍的。”丁卫拿出烟盒,给叶空雨让了一根,对着点燃的烟头借了个火。
  这是万里晴第一次见到叶空雨抽烟。
  香烟夹在指间,偶尔吸上一口,燃尽的烟灰一点点落下,就像他沉静地听着丁卫讲话,不打断,只在丁卫沉默时,巧妙的转换话题。
  “开始我们都还抱着希望,一年又一年的等,我媳妇怀孕时买的房子,现在我小孩都三岁了。”
  丁卫苦笑着把烟头摁灭,“楼门口那个小棚子是我搭的,建了个业主群,让大家在里面诉苦水,群也就热闹了三四个月,就沉寂了,有人不声不响地退了群,没办法,大家还要生活的,要向前看,不能总盯着这个事。”
  之后,丁卫又带着他们拜访了几位业主,有的很热情,说到时候要去看看这个展,有的则表现的麻木,带着无数次失望后的冷漠。
  到了十点钟,丁卫还有事,就要先走了,他给叶空雨留了联系方式,嘱咐:“这片要是有人为难你们,给丁哥打电话。”
  他戴上头盔,冲薛杭扬扬下巴,笑说:“你和王姨那孙子长得有点像。”
  “她孙子……”薛杭想到了那个阿婆看他的眼神,瞬间了然。
  “王姨的儿子、儿媳、孙子,都不在了,那孩子高考完和爸妈出去旅游,高速上碰到大型追尾事故,三口人全没了。”
  薛杭瞪大了眼睛。
  “这房子是王姨儿子买来给她养老的,现在就她一个,怎么养老?”丁卫跨上摩托,长长的叹息留在风中。
  他们到校门口的早餐店吃饭,万里晴不怎么有食欲,让老板帮忙把红枣粥热了,小口喝着。
  “怎么了?”叶空雨给他剥了一个茶叶蛋,万里晴摇摇头不想吃,薛杭接过去,两口吃没了。
  万里晴看着薛杭,问:“你拍这种主题,不觉得很压抑吗?”
  “我不拍,难道它就不存在了?”薛杭反问。
  万里晴:“……”
  叶空雨喝了口豆浆,皱皱眉,小作坊下料就是猛,太甜了,齁嗓子。
  他又喝了口清水冲了冲,才道:“有时候,摄影师就像社会的一个锚点,揭开个体在这个时代的挣扎、撕扯和无奈。”
  薛杭点点头,赶紧掏出手机,把这句话记在备忘录,说要用在展览的引言。
  万里晴:“……”专业捡漏。
  从早餐店出来,薛杭背着包,说要自己去拍会,让他俩随意,一点钟在校门口汇合。
  学校的东侧有个人工湖,可能是出于安全考虑,湖边用铁丝网围着,水里竟还有几只鸭子,懒洋洋的划水。
  “会不会打水漂?”万里晴问。
  “会。”
  “比一比。”
  两人在灌木丛找石头,万里晴找的小又扁,叶空雨找的大又圆。
  “你砸湖呢?”万里晴笑喷了。
  叶空雨:“……”其实他还真没玩过。
  “过来,我教你。”万里晴让叶空雨把手里的石头扔下,给他重新捡了俩。
  “看好了啊。”他扎好马步,微微侧身,扬起手臂,石头在空中抛起弧线,落入水面,一层层往外圈弹跳。
  叶空雨一学就会,一试就废。
  鸭子被他砸来的石头吓得呱呱叫。
  校门卫拉开小窗户,探出头,冲他们吼:“学生在上课,你们干嘛呢?不许发出噪音!”
  万里晴回他:“就你声儿最大。”
  在门卫发火赶人之前,他拉着叶空雨跑了,一路哈哈大笑。
  “高兴了?”坐回车里,叶空雨看着他。
  万里晴把腿搭在台子上,晃着,沉默片刻,开口:“你知道哪位建筑师的争议比较大?”
  不等叶空雨说话,自问自答:“柯布西耶。”
  “他提倡建筑是居住的机器,著名的马赛公寓,哦,也叫居住单元,还有萨伏伊别墅,都是他的代表作,他是很多建筑生用来装逼的谈资,我曾经一度不喜欢他的理论,但不得不说,他重构了一种标准,他用大洋轮式的建筑弱化了阶级,让穷人也可以住进宽敞明亮的房子。
  所以……”
  万里晴神情迷茫,“建筑到底是什么?如果按照这个逻辑来说,我在奇酷当一颗螺丝钉,也是有意义的,那我辞职是为了什么?”
  如果说叶空雨的名气给了万里晴压力,那薛杭的到来则给了他重重一击。
  薛杭看着爱玩,实则很有想法,朝着自己的目标职业的前进着,才十九岁,已经小有成就。
  而他今年都二十三了……
  万里晴心焦又无力,他想努力,都找不到方向。
  继续摆烂?
  那……叶空雨还会喜欢他多久呢?
  万里晴没有意识到,他已经逐渐地开始在意叶空雨对他的看法,也在不知不觉间,把叶空雨规划到他的未来中去了。
  “朝朝。”
  叶空雨叫他,认真看着他,说:“我相信,在不远的将来,你也可以成为一个新的标准,成为一场洪流的开端。”
  万里晴心头一震。
  “理想主义不会输。”叶空雨凝望着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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