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尴尬之处在于,那天晚上我也好巧不巧地遇到村长,他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玩家下线了。”我平静回答道。
  下线这个词是超游的,村长会飞快地忘记这件事。我琢磨着利用记忆回退的空白期躲一躲,想不到村长的停顿只持续了很小一段时间,不到一秒,他又看了一眼飘在空中的玩家:
  “那他会再来的吧?”
  我猛地怔了一下。
  如果不是知道不可能,我几乎要以为村长已经得知了发生的所有事。
  他会再来吗?一瞬的怔忪过后,莫名的悲伤以一种从未设想的方式击中了我,我想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可我其实知道这是说谎。
  玩家会上线一次,他一定会再回来,不可能就此删档、退游。我知道他会回来,可就是这种知道才更显得我卑鄙。
  有那么一刻,我回忆起了玩家下线前那个眼神。按理说像素的脸部是支撑不起那么多复杂微妙的变化的,可偏偏我看见了,好像透过建模、网线,看到坐在屏幕后的那个人。
  我看到他的眼睑,肌肉的变化是如何牵动起整张脸,紧抿的唇角是如何下撇,眉峰是如何从两侧往中间聚拢。
  是我以一种堪称冰冷的姿态,斩断了这一切。
  可我为什么同样很疼?
  村长问话的一瞬间,蛮不讲理的回忆就这样袭击了我,与那时相似的疼痛复刻在我身上。我踉跄一步,几乎要站不稳,可黑夜是温柔的,黑夜能遮掩一切想要掩盖的事——村长最终什么都没有发现。
  他只是说:“你要送他回去呀?那正好,去他家做做客。这孩子可闹腾了,连我家里都闯进来过,不过他从没有邀请人去他的农场。多走动走动嘛,也挺好的。”
  我才迟钝底回想起来,玩家翻进过村长的家。那还是他追查醒冬鼓的那段时间,为了躲人,玩家慌不择路底钻进了衣柜里。
  这都像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事了。
  然后我才听见村长话里说的,玩家并没有邀请过其他人去他的农场。
  他没有邀请过任何人。
  可他一直都很想让我做客。
  我沉默了一小会,说好。
  *
  那个夜晚就那样过去,再遇见村长时,他问我有没有去过玩家的农场。我不知道他不问我河水、不问我鱼,为什么偏偏挑了一个这么寸的话题,但我没去过,所以我摇了摇头。
  “去吧,”他说,“想做的事情一直没有去做,是会留下遗憾的。”
  可现在已经是遗憾了,我心想。
  离开的计划早已被我制定好,只剩下有条不紊地执行它。如何打扫,怎样收拾,过程井井有条;图书馆在身影变幻间逐渐空旷,属于我的东西逐渐清理、移出,就像看着自己从一个漫长的季节抽离,并小心抹除掉所有痕迹。
  没眼色的回忆总是从各个角落里跳出来,和我不期而遇。
  我记得玩家是如何归置那些书,在翻牌游戏里愈发熟练;
  他是如何探头探脑地蹭上二楼,寻宝一般地在我的房间里转悠。
  床头的耳塞是他留下的,玻璃后面的照片也是他留下的。
  我有预期,可有时我还会忍不住地想,原来他已经在这里已经这么久了。
  床头有两个相框,一前一后,前面的是我和他的合照。为了把它放上去,我还不得以把林塞的那张往后挪了挪;其实摆这张相框时我已经在犹豫,既然决定要走,更没有必要在离开前徒增无聊的手续。
  可我还是这么做了,不知道为什么。
  在那棵樱花树下,我和玩家一左一右,同时看向两边。尽管中间有个怒气冲冲的壮汉刚转过身,可剥离开当时的情境,更能从中反刍到其中各奔东西的隐喻。
  我一直以为,玩家和我之间是错位的。我走在前面,放眼已看到结局,他却以为自己才出发。
  所以事情走向如今的局面是一种必然,一切的经过都很平静,像池底的阀门悄悄拉开,你看不到水流如何消逝,甚至察觉不到水面无声地往下降,直到猛然间干涸的池底露出来,一切就这么结束了。
  路过大厅时,我突然想起来玩家问我喜欢什么样的展柜。
  我没有答,他却立马就能猜到。
  顺着他当时的话,我也不自觉设想了一下空旷的一楼大厅如果摆满是什么样。当时我得出的结论是丑——太丑了,收藏的展品并不适合像书架那样子整齐排列,一眼看上去像在坐牢。
  只不过,比起高昂的价格,玩家手里的金钱毕竟是杯水车薪,他又并没有停留得特别久,所以展柜也只是展柜,一直静默地在那里。
  最早的那行玻璃展柜,甚至还没有来得及被完全填满。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到这个,只是突然有一点遗憾。那天下午,站在大厅中央的我在想,那个展柜,这里永远不可能有第二个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感度礼物那个——是即将大修后的022,我还没修完,等修完发出来
  前面的章节现在大修到021,预计从001-034都是要大修的,034后面的内容我会酌情微调。
  大修后的章节大家不用特意回去重新看,如果有完全新增的情节我会贴在更新的作话里。需要大修的原因主要在我,由于我自己的思考方式,一些人物逻辑和情感动线如果不修的话我就没办法继续往下写qvq感谢大家的耐心等待!
  最近到处闹流感,大家要注意身体健康~提前预祝新年快乐!
  第47章 047
  遗憾吗?
  或许吧。
  可遗憾又怎么样呢,人总归不得不往前走。
  第三周的时候我已经收好了所有东西,可玩家依然没有上线,于是所有能做的事只剩一件,那就是等。
  这种等待于我而言并不陌生。曾经我为它赋予的情绪是麻木,因为不知道终点何时而止,而休止到来之前的时间又太漫长。之后玩家上线,他来以后,世界被赋予另一种鲜活的色彩。僵化的五感复苏,回流的血液带来触知,于是一切更柔和、更绵密,触目惊心的创口演变成连绵不绝的一场隐痛。
  当我旁观他的世界、抬眼向摄像头外,时常被这种隐痛冷不丁刺中。所幸它持续的时间不长,一切还足以令人忍受。
  现在,等待被赋予第三种情绪。
  平静。
  踏实的,笃定的,仿佛全世界的日落全部收束于这一秒的,那种平静。
  玩家的世界里有人提出过这种观点,无限细分的时点下,长跑运动员永远也无法追上乌龟。这种相对性就在我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我既感受到时间的深与远——像世界尽头的幽微之处,岩洞的钟乳石落下的一滴水珠;滴、答。下落的过程无限漫长,在那被切分到一帧帧的画面里,我得以看清洞壁的阴影如何忠实地倒映在水珠上,又如何随它的下落向上飞去。倒映的影像无时无刻不在变化,可对于这颗水滴本身,它又好像是静止的,落下的一瞬间,是整个山洞背离它升腾而起。
  时间进行得如此之慢,以至于琐碎的生活都在重复中逐渐显现其含义。村长昨天走这条小道,明天又走那一条;流浪的狸花猫每天随机光顾一个空置的垃圾桶。日程是重复的,可每一天实际都独一无二,当我体察到其中的细微变化,心中无限浮现起一种接近于离别的情绪,然后我意识到,自己居然是有留恋的。
  归根结底,这个世界其实并没有那么坏。
  这么一想,其实还有很多地方我没有去,很多风景未曾涉足。但这倒谈不上什么遗憾,因为没有做完这些事、没有走到这一步前,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有琢磨这些的志趣的,困囿其中的人总是被愤怒和焦虑蒙蔽双眼。此时的感触,只能算一种暌违已久的姗姗来迟。
  于是时间在漫长的等待中恢复其本来面貌,变成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流。无穷无尽的远方,无穷无尽的河水,无穷无尽的时间都向着玩家汇流而去,他是时空的中心,等待的终末,命运的起讫,一切流淌生发的终极目标。一切过去后我终于接受了这一事实,我曾经为之愤怒过,不解过,迷茫过,直至今日,我终于能全心全意且心平气和地期待他的到来。
  宛如大浪过去,遗留在河床底的、金子一般的东西。
  那是闪闪发光的沉淀的平静。
  *
  玩家就是在这时候上的线。
  那天早上,我记得很清楚,与以往任何一个清晨没有不同。我醒来,如出一辙地推开窗,走下楼,一楼的地板在视野里呈现出不同寻常的明亮。我这才发现楼底的大厅里有光照进来——无穷无尽的光芒从门里倾泻而下;大门被推开了,循着光源望去,我适应了很久,才在门后的阴影里找到一个静静而立的影子。
  是玩家。
  他开了门,把椅子搬过来,之后就一直维持着这个坐姿。我有点不合时宜地想,给出去的钥匙,这还是他第一次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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