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卫锦绣俯下身,听见他气若游丝的声音:“锦绣……听着……”
  “他拉着我的手,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卫锦绣学着当时的样子,指尖虚虚蜷了蜷,像是还能触到太子冰凉的手。
  “他说‘锦绣,我撑不住了……上京那边虎视眈眈,皇位……皇位绝不能让旁人夺了’。”
  回忆里的驼车晃得厉害,许修颜咳了两声,呕出一口血,却死死盯着卫锦绣。
  “只能是连城……只能是她坐……你得护着她……旁人谁敢碰……你就……”
  他话说得碎,却字字咬得紧。
  “连城性子软……你得帮她……”
  卫锦绣当时跪在车边,指甲掐进掌心,血珠滴在车板上:“殿下放心,臣拼了命也护着连城,您…您再坚持…臣一定送您回家!”
  “可哪有那么容易。”
  卫锦绣回了神,看向许连城时,眼底蒙了层雾。
  “送太子回上京的路,又遇了埋伏,那回是真的绝了,前后都是追兵,太子他……就在那辆驼车里没了气。”
  她闭了闭眼,像是又看见驼车的帘子被血浸透,许修颜最后望着她的眼神,是攥着命似的嘱托。
  “我那会儿身边只剩不到百人,粮断了,箭也快没了,真就是困兽犹斗。”
  许连城听得心揪着疼,伸手轻轻碰了碰卫锦绣的手背:“那你……你怎么回来的?”
  她记得前世卫锦绣是回了上京的,只是那时她被禁在宫中,只听说卫将军九死一生。
  “我也以为回不来了。”卫锦绣笑了笑,带了点劫后余生的恍惚:“就在我盘算着要跟追兵拼个同归于尽时,半夜里来了个蒙面人,扔了封信就没了影。”
  她顿了顿,指尖比划着:“信上画了条路,说是峡谷,悬在悬崖边上,窄得只能过两匹马,我那会儿哪有选择?带着人摸黑往那儿去,风从悬崖底下往上灌,吹得人站不稳,底下是黑沉沉的云雾,掉下去就没影。”
  回忆里的峡谷泛着冷白的月光,卫锦绣牵着马,马蹄踩在碎石上,每一步都听得见碎石滚下悬崖的回声。
  身边的亲兵大气不敢出,她回头望了眼身后的追兵火把,咬着牙往前冲——那会儿心里就一个念头,得活着回上京,得给太子守着那句嘱托,得找到许连城。
  “就这么……从那峡谷挤过去了。”卫锦绣收回目光,落在许连城泛红的眼眶上,声音轻了些:“等我带着人踉跄着回了上京,才算捡回半条命。”
  烛火又“噼啪”响了声,把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晃了晃。
  许连城望着她,忽然伸手抱住了她的胳膊,头轻轻靠在她肩上:“你受苦了。”
  卫锦绣僵了下,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没说话。
  卫锦绣的故事到这就结束了,接下来的事情许连城也就知道了——
  她在京中接到皇帝,太子薨逝的消息时如何昏沉,卫锦绣带着残兵回朝时如何形容枯槁,两人后来并肩坐在御书房里,对着满桌奏折叹气的模样,都像是昨日才过的事。
  许连城端坐好,指尖却还攥着卫锦绣的袖口没松,她定了定神,又追着问:“那蒙面人呢?后来可有查到是谁?”
  卫锦绣摇了摇头,指尖搭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查了。”
  她声音低了些,带着点无奈。
  “前世你我一起整顿朝堂时,我让暗卫翻遍了南北的卷宗,连当年北疆敌军的旧部都查了,没头绪,那人像是凭空冒出来的,送了信就没了踪迹。”
  许连城眉尖蹙了起来,心里那点失望沉甸甸坠着。
  本以为能从旧事里捞点线索,没成想还是困在雾里。
  她正想再说些什么,却见卫锦绣垂了眼,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忽然轻声开口:“说起来,前世我最后死的时候…”
  “锦绣!”许连城猛地打断她,声音都发颤了。
  话出口才觉自己失态,她慌忙抿住唇,可眼眶已经先红了。
  方才听卫锦绣讲父兄战死、太子薨逝时,她虽心疼,却还能强撑着听,偏提到“死”字落在卫锦绣自己身上,她心口像被什么狠狠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她记得前世接到卫锦绣战死的消息时,她正坐在龙椅上批奏折,太监跪在地上回话,她手里的朱笔“啪”地掉在地上,墨汁溅了满桌,她却连捡都忘了,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凉透了——那是她这辈子,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天塌了”。
  此刻再听卫锦绣轻描淡写提起来,许连城喉间哽得厉害,攥着卫锦绣的手不自觉收紧,指节都泛了白。
  卫锦绣停了停,像是在回忆那刻的细节,眼神却清明起来:“我看见敌军首领身边站了个人,穿得素净,不是兵甲,倒像个文士,那会儿我眼都花了,血糊在脸上,可瞧着那人的侧脸,却认出来了。”
  许连城被她话里的笃定勾着,忘了方才的疼,只攥紧了她的手追问:“是谁?”
  “吴道子。”
  第44章 无解吗?
  卫锦绣抬眼望她,眼底没了方才的恍惚,只剩清晰的肯定。
  “就是那个总在翰林院抄书,见了人总低着头的吴道子,他站在敌军首领身边,手里还拿着个卷轴,像是在跟那首领说什么,嘴角……好像还带着笑。”
  “吴道子?”许连城愣住了。
  烛火又“噼啪”响了声,映得两人脸上都带了点怔忡。
  许连城望着卫锦绣,忽然想起什么,声音发紧:“前世我让你别去城楼督战,你偏要去……是不是因为你早就察觉不对,想亲自去看看?”
  卫锦绣没否认,只是轻轻“嗯”了声:“那会儿总觉得朝堂里有内鬼,可抓不到实证。我想着站得高些,或许能瞧见些什么,没承想……”
  她没说下去,但两人都懂那未竟的话——没承想最后真瞧见了,却也没了回头路。
  许连城的心又开始疼了,这次却不是空落落的疼,是带着点恨的——
  恨那个藏在暗处的人,恨自己前世迟钝,竟没早看出吴道子的异常,更恨没能护着卫锦绣。
  她反手紧紧握住卫锦绣的手,指尖用力到发白:“这次不一样了。”
  她抬眼望卫锦绣,眼底虽还红着,却亮得很,像燃着簇小火苗:“这次咱们先找到他,绝不能再让前世的事重演。”
  许连城指尖摩挲着卫锦绣手背上微凉的肌肤,声音放得轻缓却笃定:“你试了斩草,试了避祸,偏没试过‘顺藤’。”
  见她望过来,指尖没再用力攥着她的手,反倒松了松,转而用指腹轻轻蹭了蹭她手背——像是怕她仍陷在先前的沮丧里,先递了点温软。
  “若总想着斩草,”她声音放得缓,却比方才眼底的火苗更定,“可草底下的土,若是没翻过来瞧瞧,怎知根须缠在哪处?”
  卫锦绣眉尖动了动。
  许连城端起桌上凉了的茶,没喝,就用指节敲着杯沿,一下下的,倒像是在数什么关节。
  “吴道子想要浑水摸鱼,无非是想借这‘浑’字,往暗处挪——咱们偏不让他挪。”
  她抬眼时,方才红着的眼底已褪了软,剩的全是亮堂堂的算计:“他不是想往上爬么?咱们就推他一把,让他爬得再高些,高到什么地步呢?高到满朝文武的眼睛都钉在他身上,高到他想喘口气,都得先看看四周有没有人盯着。”
  “到那时,他手里那点‘浑水’的本事,就不够用了。”
  许连城指尖往杯底一按,像是按住了什么:“他得找帮手,得往更深的地方伸手——他一伸手,藏在土底下的那些根须,不就露出来了?”
  卫锦绣望着她,先前蹙着的眉慢慢舒开,眼里的怅然散了些,反倒漫出点恍然的亮。
  她活了几世,总在“杀”与“防”里打转,竟没细想过,“抬”也是一法。
  “可他若是……”她话没说完,许连城就懂了。
  “若是爬得太高,反倒成了气候?”
  许连城笑了声,这回的笑里带了点锋。
  “放心,咱们抬他的时候,就没打算让他站得稳,给他的梯子是松的,脚下的土是虚的——等他爬到最上头,咱们只消轻轻一抽梯子……”
  她没再说下去,但那“重重落下”的光景,已在两人之间明明白白铺展开。
  吴道子摔得越重,溅起的水花就越大,那些藏在水花底下的人影,自然就藏不住了。
  “水越浑,”许连城伸手,重新握住卫锦绣的手,这回落得稳,没再用力到发白,只轻轻扣着她的指节,“才越好捉鱼。”
  卫锦绣指尖微暖,先前压在心头的沉郁像是被这几句话轻轻拨开了,露出点实实在在的光。
  她回握住许连城的手,指尖微颤,却不再是因为疼,是因为那光——是真真切切能摸到的,不一样的希望。
  “好,”她轻轻应了声,眼里的叹气声早散了,只剩点头的笃定,“就照你说的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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