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从这里出去,马路对面就是她做实验的那栋楼,但陆茴现在没工夫对着那栋楼伤春悲秋,她任由自己的车停在荀练之楼下的车库里,漫无目的地走上了街。
  首都的夜晚没有那么早恢复安静,但黑暗中的喧闹也同样能给人带来庇护。
  路边的夜灯和往来车辆的照灯交相辉映,在陆茴的眼里变得斑驳模糊,织成一张光怪陆离的网。
  她摸了一下自己的下巴,沾了一手的水,意识到自己哭了,哭得很厉害。
  自懂事以来,陆茴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哭过了。
  她的生活虽然偶有小小波折,但大体上一帆风顺;她的人生里不曾缺衣少食,也没有经历什么生离死别那种级别的打击。
  除了在荀练之的这件事上,她是一个从不内耗的人,几乎不可能因为自伤自怜而流泪哭泣;她的共情能力也不强,从不会因为看到一些社会新闻、人类、世界那样的大事而伤怀。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攒了很多年的泪终于在今天泄了洪,决堤之后一发不可收拾,淌完了一波还接着一波。
  临近九点,学校附近的那个公园已经关门了。
  陆茴绕到侧面的围墙,熟练地踩着一个废弃的木头箱子,翻了进去。
  她走到小路尽头的一片树丛前,对着黑漆漆的草丛喊了一声。
  没过几秒,一阵急促的“喵喵”声响起,一辆橘色的煤气罐罐朝她开了过来。
  “煤气罐子”掐着嗓子,无比娇俏地贴着她的小腿打转,脑袋扭成一个很奇特的角度,往她鞋背上蹭。
  陆茴掏出兜里的猫条,坐在公园的长椅上。
  猫像被一根无形的线吊住了,猫条在哪儿就往哪儿走,很快就在陆茴的引导下,踩在了她的大腿上。
  陆茴一边哭,一边撸着“煤气罐罐”敦实的后背。
  公园里安静得只剩下风声,和手底下“呼噜呼噜”的橘猫引擎。
  陆茴试了几次,在这个没有人打扰、没有人注目的城市角落,终于慢慢地哭出声来。
  猫被声音惊动,抬头看了几次,大概并没有看明白这个人类在干什么,但也知道没有危险,于是光顾着埋头猛吃。
  就连陆茴砸了很多泪珠到它背上,这个怕雨的生物也没有挪过半步。
  很快,陆茴兜里的一把猫条见了底。
  猫吃舒服了,可她的眼泪还没有止住。
  她把猫薅住,想再摸一会儿,但猫灵活地一溜,从她手下窜了出去,自顾自地走了几步,蹲在旁边的草地上舔爪子洗脸。
  陆茴哭得更伤心了。
  她看着那团模糊的橘色色块,一边哭,一边自惭形秽起来。
  受到伤害的不是她,要自揭伤疤面对所有人的也不是她。
  那个勇敢坚韧的狠人早就独自做下了那个决定,目标明确且坚定地实施着她的计划;那个人面不改色地说着那些听着就让人痛苦的事情,言行举止看不出一丝脆弱自怜。
  而她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旁听者。光是听到这些,就这样受不了了吗?光是知道一点语焉不详的事实,就把多少年都没落过的泪,流得仿佛没有止境吗?
  ……那么那个人呢。
  那个亲历者呢。
  在所有人面前接近完美的人,背后又要预支多少忍耐与痛苦?
  陆茴哭得两眼干涩,原本已经挤不出泪来,但一想到那个人是否也曾在没人的角落自己流泪、舔舐伤口,眼前就再次湿热起来。
  她的脑海中甚至不用出现那个画面,这个问题光是起了一个头,就让她难受得喘不上气,脑中的思绪也因为缺氧而断成了两半。
  ……
  公园围墙外的马路上,车辆、人群的嘈杂声渐渐低落,草地上舔爪子的橘猫才不会管这个两脚兽是死是活,吃完就走,早就没了踪影,不知去哪儿窝着打盹了。
  陆茴肿着眼,双目无神地发了一会呆,习惯性地掏出手机,准备看看几点了。
  手机“咔哒”一声解锁,界面还停在一串聊天框上。
  她定定地看着因为时间最近、排在最顶上的那一条。
  模糊的风景照头像上,顶着一个“二”的未读提示。
  一条是她们分别后一刻钟的时候发的。
  荀练之:回到宿舍了吗?
  一条是半小时前。
  荀练之:是在忙别的吗,回了报一声平安。【猫头】
  “啪嗒”。
  水珠滴在了屏幕上,模糊了上面的文字。
  陆茴抽噎着,一个键一个键地打字。
  茴:回啦,抱歉刚才在洗漱,没有看到消息。
  茴:【猫头】
  对面显示“正在输入”。
  荀练之:【猫头ok】
  陆茴哭着打字。
  茴:早点休息呀,晚安。
  几乎是同一时间,对面也弹出了消息。
  荀练之:今天谢谢你送我回来,辛苦你了,早点休息。
  陆茴呜咽了一声,把湿漉漉的脸埋进了同样湿透的臂弯。
  ……
  五天后。
  荀练之在约定的时间,等在了自己那栋楼的楼下。
  上车时,她有些诧异地问陆茴:“你怎么是从那个方向开过来?车没有停在学校里吗?”
  陆茴:“没呢,学校里停的都是些一看车牌就得让路的车,我算哪根葱,哪儿有那个待遇。”
  荀练之笑了一下:“其实你需要的话……我是说,我可以把我那个空着的车位暂时给你用。”
  陆茴:“没事,我就住在旁边的那个小区,房东有配停车位的 。”
  荀练之愣了一下:“你没有住宿舍吗?”
  “没,”陆茴及时补充道,“不过那天你问我回宿舍没有,我也的确没有说谎,租房不也算一种宿舍吗?”
  “那个小区……”荀练之回忆了一下,“不是恰巧在人文院对面吗?倒是凑巧,要是我们换一下,岂不是都在学校正对面了。”
  陆茴笑道:“那可不敢换,我最开始的确是想住你这边的,结果这一带的楼房是两院的‘教职专供’,强实名制,买就不用说了,甚至租也不许,比演唱会检票还严格。”
  荀练之:“这倒是,因为那一片相当于是职工福利。”
  陆茴从后视镜中看到她穿了一件衬衫,外面只套了一件较薄的外套。
  “会冷吗?”陆茴打开了空调,“我车后面有厚一点的大衣——新的。”
  “没事。”荀练之目光移向她,“对了,今天是工作日,我听说你们的实验室,日常是不是还需要打卡?”
  陆茴:“让师姐帮我打了,导师今天不来。”
  荀练之:“……”
  荀练之:“要是你早说……”
  陆茴:“我错了,但真的没事,悄悄旷一天而已呜呜别骂了,别骂了。”
  荀练之:“你这样我会自责的。”
  陆茴:“不要啊,我自己的选择自己负责,说不定就算我今天没来送你,也会旷了实验溜去玩儿呢?我来送你,至少也算两院的外派公务吧?他们不是常喊口号,什么‘两院是一体’,我来帮你,就是做正事,比我溜出去玩儿好多了,这么一想是不是就不自责了?”
  荀练之侧头看着窗外,不说话了。
  陆茴一眼一眼地偷偷瞥她——
  早知道刚刚不多嘴说那一句了,或者随便编个什么“请假”、“放假”之类。
  难道真的因为这个惹她生气了吗?
  陆茴作为一个从小仗着成绩好就爱作妖的混子,觉得这事儿简直家常便饭。
  真的有人会因为这个生气吗?
  还是说,荀练之心里已经认定她这个人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简直烂泥扶不上墙,把她的印象分都扣没了?
  陆茴心里一阵蚂蚁乱爬,把车开到目的地了也不见缓解。
  她原本以为这是刚才那个小插曲导致的,可直到车辆开进发布会场地的地下车库,她才恍然发觉这种焦虑、焦躁,远远不止来源于那点小小的内耗。
  车库外围早就做好了严密的安保措施,对来往人员进行严格审查。
  但理智上知道稳妥、安全是一码事,看到现场的情况又是另一码事。
  地下车库里到处站的是媒体工作人员,四下停满了各种各样带着媒体标志的轿车、面包车,很多脖子上挂着牌子的人正忙着搬运组装设备,拿手机发着语音,快速地走来走去。
  而那些型号各异、沉重昂贵的摄像头,都会在一小时后,全部对准同一个人。
  荀练之的目光也不知何时落在了那些人身上。
  她面色平静,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陆茴的手指动了动,一股冲动疯狂滋长,让她很想将手伸过去,握住荀练之那只垂在衣摆上、苍白的手。
  她忍住了。
  “你紧张吗?”陆茴小声问。
  荀练之:“是人都会紧张的。”
  陆茴呼吸一滞,意外于她会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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